□ 非 淆
尽管被我称作“父亲”,但在官方记录里,谢瓦只是我祖母名下的一名注册仆从。那时候人类刚刚离开地球,抵达塞拉佛耶,为了舒适地生活,也为了更好地开发这里的渔业、矿业资源,殖民者们带来了第一批约10万只谢瓦。他们全身长满了鳞片,脑袋是三角形的,是改造生物中最古老的一族,和人类已经共同生活了很长时间。
九岁那年,据说我父母是为了参加一场告别聚会,不料途中连人带车被卷入矿场的爆炸。半夜里,我猛然惊醒,谢瓦正提着扇子,在床尾缓缓扇着。当我再醒来时,已经变成了孤身一人。
之后,代替双亲照顾我的,就只有谢瓦。我开始称呼他为“父亲”。于是,一个人类小女孩有了一只谢瓦“父亲”。
那时的父亲早已过了壮年,眼睛里时不时会闪过老年谢瓦独有的浑浊的黄色。为了让我和同龄人一样每天吃上乳制品,他常常工作到深夜。有时,凌晨,我起床上厕所时,会发现他正要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褐海鳗的腥气。我会请求他讲个故事。我们用床单支起一个简易帐篷,在地板上躺下。他会说起蓝色的地球,说起城市林立的高楼,人类建起的巨大光能和通信设施,那里的人们只要轻轻动动手指,即可连接到星球的另一面;他会说起腺体改造的细节,说起那些不断经历弥赛(器官重生)的同伴——谢瓦没有生育能力,为了维持族群数量,人类不得不在他们的基因序列中加入裂殖片段。
当然,也有一些不那么和谐的时刻。
有时,我会故意踩他的尾巴;会为了掏鸟窝被十几只月鸦追着咬;会从学校溜走,跟不知名的大孩子去城郊的林子里割树胶,被抓回来时,嘴里还不断喊着类似“你这个混蛋鬣鳞蜥”之类的话。父亲试着嘟哝了几声,却始终没开口,只是攥紧前爪,紧到我甚至能看见他鳞片下皴裂发白的皮肤。那种隐忍在不久后爆发成愤怒。他问我为什么不去上学,我说我想挣钱,想用割胶的钱买玩具。他打了我,还罚我不许吃晚饭。但直到最后,他都觉得我并没有做错,因为我起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试图靠自己去得到。
随着休渔季的临近,父亲回家的时间变得越来越晚,因为要完成源源不断从地球发出的订单。好容易熬到二月,最后一艘运输船离港,他又忙不迭地换件工作服,同矿石打起了交道。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个春日的早上,我收拾好东西准备上学,恰好他回家。擦身而过时,我才发现他的脊背竟已有了佝偻的痕迹,而那双写满困倦的眼睛,则完全变成了黄色。难道,他要开始经历弥赛,完成从鳞片到心脏等所有身体器官的重生?我的父亲也会像每一个完成弥赛的谢瓦一样,因为大脑的更替,失去对过去的全部记忆……
(作者系2021年北京科幻创作创意大赛第十届光年奖科幻微小说一等奖获得者,本文系《在道别地重逢》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