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坛赛先生
前几日,我在北京的报上倡言 2.0乃至3.0版本的中医发展,引出友朋论谈,又说起了鲁迅。
不错,鲁迅的确是反对过中医的,而且立场鲜明、言辞果决乃至有几分刻薄。他还在小说里,特意把当年一个地方名医郎中“何半仙”的名字谐音化用,加以讽刺。这主要因为他小时候给父亲治病,家道败落,精神受到沉重打击。他在日本仙台学的是西医,对中医“药引子”如蟋蟀必须成双成对是“原配”等糟粕,深恶痛绝。但认真地考察鲁迅的文坛起步,尤其是他的小说处女作,的确与杏林史话有一段罕为人知的情缘因由。
1934年5月,鲁迅给友人写信: “现在都说我的第一篇小说是《狂人日记》,其实我的最初排了活字的东西是一篇文言的短篇小说”;但“那时恐怕还是革命之前,题目和笔名,都忘记了”,鲁迅只记得“内容是讲私塾里的事情的,后有恽铁樵的批语”;因此从编辑部“还得了几本小说,算是奖品。”
鲁迅这里说的恽铁樵,原本是上个世纪初年中国文坛著名杂志《小说月报》的主编,后来自学岐黄,悬壶济世,成为大上海的杏林泰斗;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名噪一时的中西医论战中,还挺身而出率先“逆行”,为祖国传统医药正名,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所谓 “文言的短篇小说”,的确是鲁迅的处女作;大致写于1911年的冬天,后以 “周”姓 署名《怀旧》为题发表于《小说月报》第四卷第一期。至于为什么被鲁迅“都忘记了”,可能与他紧张的教学和社会活动有关,尤其是不久鲁迅随蔡元培的国民政府教育部北迁,加入五四新文学阵营,基本告别了文言文创作;他根本就没有想到投稿及发表。这在周作人的记述里,坦言分明。
1936年11月鲁迅病逝不久,周作人撰文回忆鲁迅“写小说其实并不始于《狂人日记》,辛亥冬天在家里的时候曾经写过一篇……颇富于讽刺的色彩。” 但“未有题名,过了两三年由我加了一个题目和署名,投给《小说月报》”。那时由“恽铁樵编辑,承其复信大加称赏”,除了作十多处“点评”外,还在小说篇末写有“附志”:“曾见青年才解握管,便讲词章,卒致满纸饾饤,无有是处,亟宜以此等文字药之。” 恽铁樵说的“此等文字”,指的就是小说《怀旧》。在恽铁樵看来,鲁迅写得 “绘声绘影”“接笔不测从庄子得来”“用笔之活可作金针度人”“转弯处俱见笔力”等等。这也完全符合鲁迅当时倾向“写实主义”的文学主张及艺术标准。
鲁迅和周作人谈《怀旧》都强调了恽铁樵。不仅因为他是《小说月报》的主编,还因为当时他在治病救世方面颇为“传奇”:大约是1916年后,他有三个儿子相继得“病”(有的说是伤寒,有的说是白喉)。恽铁樵幼读医书,粗通岐黄但缺乏临床经验,虽然请了名医,但救治无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三个儿子接连死去。丧子之痛促使他又重拾典籍,深入研读《伤寒论》等,并多方面请教当时的伤寒名家及江浙沪上执业名医。
说来蹊跷,连丧三子后的隔年,恽铁樵的第四个儿子又罹患伤寒。史料记载其症状是:“发热恶寒、无汗而喘”。恽铁樵请来名医施救,却都不敢用真正的“伤寒方”,仅仅开出温病学派常用的药物,结果导致“喘热更甚”。
恽铁樵焦急万分,彻夜难眠。
天亮了,恽铁樵以自己的病理学养和临床观察为依据,果断地开出一剂伤寒方的“麻黄汤”,说:与其坐而等死,宁愿冒险试药。结果小儿子服过一剂后汗肤湿润,喘逆转缓,两剂药后,“热退喘平”而愈。
从此,恽铁樵学医志坚,更加勤奋地钻研中医经典;亲友同事每遇疾患,也都来请他开方治疗,屡获良效。有的病家登报鸣谢:“小儿有病莫心焦,有病快请恽铁樵”。因此,求医者络绎不绝。不久,他离开商务印书馆,辞去编务开始挂牌行医。到1930年代,恽铁樵还创办刊物,出版专著,函授施教,培养了大批医药人才,确立了现代中医教育的理论基石。由于他精通外语,主张吸取西医的长处,改造、交融进而产生新中医;他的《群经见智录》等20多部著述,名重一时,也富含那个时代的新知卓见;有的至今还发挥着指导意义,具有深入研究的价值。
当年,恽铁樵主编《小说月报》时,常常强调“小说当使有永久之生存性”。对于青年作者的发展、进步,寄予厚望。在承传中医药方面,他始于家庭自救,继而发奋钻研,卓有成效并改写了中医传统理论,成为业界名家;也给后人树立了一个自学成才的榜样。今天,我们的客观条件、知识水平尤其是高科技时代的思维方法,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的兼容共享、协调提升,都是恽铁樵时代无可比拟的。认真总结我们的临床实践,温故知新;结合世界现代医学的发展创造,并驾兼程,谱写未来中医药“国学”的2.0或3.0版本,还应有什么迟疑吗?
(作者系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教授,国家自然科学基金专项课题《中华科普论纲》主持人,中国科协《科普法执法研究》负责人,著有《科学与现代中国文学》《中外情报史》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