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06月14日 星期五
写时间之实
□ 张 兴
符合正常逻辑的座次和最后的晚餐现有座次对比。
鲁本斯,《最后的晚餐》,约1630-1631,布面油彩,米兰布雷拉宫画廊304 cm × 250 cm(120 in × 98 in)。这幅作品安排了戏剧一样的舞台,将耶稣凸显出来,其他门徒则被弱化,这种效果并不是列奥纳多所追求的。

    上次我们说到,如果保持壁画和环境现有的互动关系,这幅《最后的晚餐》怎样布局才合逻辑呢?大概是:桌子长边和房间的长边平行,短边近大远小,耶稣要领座、又不能“背台”,就只能放在远端、变得很小,画起来费劲不说,还没办法“高显”给观众,连带一些重要情节,比如与叛徒犹大一同蘸手在盘子、圣彼得抽出佩刀、圣约翰特殊的表情动作等等,都会隐没在画面中;相反,远离耶稣、与剧情无关的“龙套”使徒却变得很大,不仅喧宾夺主,还有可能把重要情节遮住。

    为了避免这样糟糕的情况,作者使用了现在的办法,把桌子横过来,大家都到画面最前端,对着墙排排坐,谁也不背对观众,谁也不去画面深处,哪怕桌子比例奇大、身后空间被浪费。这样牺牲逻辑,目的就是以图像的表达方式尽可能忠于文本。文字和图像是完全不同的叙事媒介,抛开绘画技术不谈,作者实际是在做一个翻译的工作,这里面最大的障碍在于文字和图像不同的“时间”和“空间”结构。

    大家可以试试,如果要讲明白《最后的晚餐》的故事,需要几个时间点?我想起码有三个,一是铺垫环境,耶稣和门徒入席,二是耶稣讲话,三是讲话之后门徒议论纷纷。这三点依次出现,像会议流程一样,不可能同时发生,这就是“线性”。这种结构满足人类“时间流逝”的体验,流畅自然,反而不太容易被人注意。

    时间线性怎么用图像表达出来呢?动起来就好了——这也是为什么20世纪以来电影、电视、视频能够大行其道:既有图像刺激,又在切换中完成了叙事——比如我们只用镜头来讲这个故事,只需要先给一个座席的全景,再顺序播放要强调的细节:耶稣讲话-面部表情-犹大伸手-手部精细活动,接下来跟一个全景交代门徒听到话后作出的反应,最后补几个重要圣徒的特写。习惯了这样的序列,我们可以比文字还准确地还原故事的流程。

    视频其实是用文字的线性结构串联起来的一组图像,每张画面都只有部分内容,每次呈现一张,按照设计好的进度运行,就像相声《风雨归舟》那样,购买两张一套,才可以向高亲贵友显摆晴天夹伞雨天打伞的神奇效果,没有脚本可言的单图是没有意义的。可见视频是一种比图像和文字还要复杂的叙事媒介,连环画、长卷,包括需要秉烛欣赏的大幅面暗室壁画,也都是具有线性结构的多图叙事作品。

    回过头来,这幅《最后的晚餐》只有一个画面,还得画在墙上,动是不可能的,作者只能设计画的“看”法了:先扫视一遍(左右),再聚焦人物和动作(中间),最后关注激起的反应(从中间往两边)。有没有别的办法,比如把视角拉高、来个俯视?但这样的话,跟环境结合产生空间幻觉的效果就无法实现了。或者,让那些文本没有点名的使徒充当背景甚至根本不出现,用耶稣、犹大、彼得等重要人物的特写来代替全景呢?理论上可行,但实际上在这一时期非常罕见。总而言之,要看得全、看得清,目前的布局是最容易帮观众完成连续观看动作的了。

    最后再想想,这样刻意调整的画面是写实吗?毫无疑问,虽然与真实生活有很大差距,《最后的晚餐》还是写实的,只是“写实”不仅不能写出全部“真实”,还可能将一些“不真实”隐藏起来;“写”只是手段,“实”如何定义才是关键:结构、情感、逻辑包括时间都可以是实,都可以描绘,“艺术”就是在“实”的定义不断扩展中演化的。我们爱说“眼见为实”,“有图有真相”,经常忘了眼前的图只是实和真相的一小部分,只是它的一种截取或者投射,原因不难理解,图像的制作过程是一个产品的生产过程,这其中,意图、技术、用途都会施加影响,而且后两者的影响往往比我们想象的要大,比如朋友圈狂晒的美图也许只是可笑的日常品摆拍。

    再给大家提一个问题,《最后的晚餐》作者是谁?这好像是个“应知应会”的美术知识,小学生都能回答“达芬奇”,但,真的是这样吗?我们下次再聊。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附属中学美术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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