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名:Boleophthalmuspectinirostris 俗名:跳鱼、花跳、泥猴、阑胡、望潮郎等 |
□ 萧春雷
开栏的话 我害怕读冷冰冰的生物课本,很想写点不一样的东西——应该是以科学知识为基础,但是充满文学想象力、睿智、温情的文字。
早年山居,写过一本《文化生灵——中国文化视野中的生物》的书;如今岛居,便想续写“萧氏海错——中国文化视野中的海洋生物”专栏,多识鳞介水族之名。
华夏民族发祥于内陆,来到海边,他们如何认识大海里的奇特生物,真是一部玄幻的趣史。我讲述这些故事,并将这些作品定位为“文化物种学”或“民族物种学”(我自己生造的两个概念)文本。也就是说,我的主题并非科学知识,而是一个民族的科学探索——在数千年的时间里,中国人如何通过传闻、偏见、想象和亲历,建构起一个奇异的中华海洋生物世界。
印象最深的几次品尝弹涂鱼,都在闽东,当地称之为跳跳鱼,颇为珍视。弹涂鱼摸样很丑,黑不溜秋的,初看像拇指大小的泥鳅,但是有鳍,前肢仿佛小爪,还有一双大而突出的眼睛。我不忍多看,就像对付泥鳅一样,断其头,啮其身,弃其骨,饮其汤。弹涂鱼肉质细嫩,但我怕麻烦,更愿意喝鲜汤。
我吃海鲜,大多是稀里糊涂,吃过就忘。记得跳跳鱼完全是因为它的怪模样,以及这个有意思的俗名。弹涂鱼产于海岸滩涂,潮退,泥滩上到处都是,跳来跳去,此起彼伏,一有动静就迅速钻进洞穴。据说它们还善于攀岩,能爬上红树林的枝条——缘木求鱼被人嘲笑了千百年,原来并非无稽,至少是通往弹涂鱼的道路之一。
八闽文献里常见到弹涂鱼的身影。《海错百一录》说,跳鱼产咸淡水,大如指,肉细味清,腹有黄子尤胜,泉州漳州称花跳,福州呼江犬,仙游谓之超鱼。民国《霞浦县志》描述道:“跳鱼,一名弹涂,又名泥猴。藏海泥中……味亦清,颇可口。”《澎湖纪略》说:“生海屿边泥涂中,大如指,善跳,故名,俗曰花鱼,以其身有花文也。作羹食,味颇佳。”
说到弹涂鱼味美,可能缺乏共识。在福建,闽东弹涂鱼地位最高,是招待贵客的海鲜名菜。霞浦海边有不少池子,围了一人多高的网,用竹竿固定,据说就是人工养殖弹涂鱼,围网内不时响起扑通声,腾空跃起一个黑色的影子。闽南海鲜市场罕见弹涂鱼,厦门的酒家或海鲜排档,几乎没有这道菜。一位厦港渔民告诉我,从前筼簹港和厦港避风坞的海滩上弹涂鱼很多,人们不看重,厦门人更喜欢吃外海鱼。有位从小在集美社讨小海长大的朋友说,弹涂鱼最贱,从前是穷人家配地瓜稀饭吃的,不能上桌待客。江浙各地对于弹涂鱼的态度,也是爱憎分明,反差很大。明代太仓才子陆容在《菽园笔记》中说:“余姚人每言其乡水族有弹涂,味甚美。详问其状,乃吾乡所谓望潮郎耳。此物吾乡极贫者亦不食,彼以为珍味。”
弹涂鱼机敏,善跳,给海边的孩子带来无穷乐趣。鲁迅的散文《故乡》里,少年闰土提到乡下的稀奇事之一,就是“我们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就有许多跳鱼儿只是跳,都是青蛙似的两个脚”,让少年鲁迅神往不已。滩涂泥软,一脚下去没到腿肚子,行走不便,浙江舟山六横岛的渔民发明了一种名叫“泥鳗”的木滑板,人坐其中,一脚在外推动,一推可滑行数丈,是纵横滩涂对付阑胡——当地称弹涂鱼为阑胡——的独特交通工具。俞樾《右台仙馆笔记》描述说:“其捕阑胡之法,先以竹筒千百遍插泥中,乃乘泥鳗东西驰逐。阑胡遇孔必跃入,则尽入竹筒矣。”
用竹筒捕捉弹涂鱼,广泛流行于东南沿海各地。大概情形是,在滩涂上埋上许多小竹管,用泥巴覆盖,手指戳个小洞,伪造出一个假穴。弹涂鱼一受惊,急急忙忙往最近的洞口钻,正好落入竹筒。《重刊兴化府志》介绍莆田人抓弹涂鱼的方法,略有差异,但也是造个假洞:“海边人欲取之,抟土为筐,以罩其穴,别为浅穴其旁。鱼出游,人逐之,则入赝穴,因就执焉。”行动快于思想,就不免认错家门,落入陷阱。这道理对人对鱼都适用。
弹涂鱼终生在泥滩中打滚,地位卑贱,并不影响它们志存高远。何乔远《闽书》指出,到弹涂鱼“生泥穴中,夜则骈首朝北”。这一点,松江华亭(今上海)人冯时可《雨航杂录》也观察到了,说阑胡如小鳅而短,头有斑点如星,数千百跳踯涂坭中,“以盂覆活者数百于地,旦发视之,皆骈首拱北,盖亦朝斗之意。玄修者忌食”。遇到这种心中有神灵的鱼,吃货们要小心了。博学的冯时可提醒说,唐朝对卖鲤者、卖蠡者都要杖六十,因为鲤朝日、蠡朝星,都有坚定的信念,食之者皆有祸;“阑胡虽小,头亦有星,故土人皆戒勿食”。
我这才知道,古人不食弹涂鱼的原因里,其中之一是它们有信仰。它们的头上,烙下了星座的标记。这个卑微的物种,有一天会离开滩涂,奔向星辰大海吗?
(作者系福建泰宁人,作家。从事文学和人文地理写作,长期为《中国国家地理》、《华夏地理》等杂志撰稿;著有《时光之砂》、《文化生灵》、《我们住在皮肤里》和“中国的掌纹”系列(《自然骨魄》《大地栖居》《华夏边城》)等著作十余种;现为厦门晚报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