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剪影 景来红,黄河勘测规划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副总经理、总工程师,从事水利工程勘察设计工作30多年,专注于黄河治理与保护,参与小浪底水利枢纽工程等大型水利水电工程的设计工作。 受访者供图 |
图为黄河小浪底水利枢纽。新华社记者 刘诗平摄 |
【总师对话】
◎本报记者 张毅力
导语:最近,在黄河小浪底水库工地,经常能看到黄河勘测规划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副总经理、总工程师景来红及其团队的身影。
“进入3月,黄河中下游冬小麦进入春灌高峰期。”景来红说,“小浪底水库对黄河水资源的巨大调蓄作用就显现出来了。黄河水十分金贵,要科学调配,为下游工农业用水提供保障。”
从事水利工程勘察设计工作30余年,景来红始终心系黄河。他曾参与小浪底水利枢纽工程等大型水利水电工程设计项目,目前,景来红作为主要技术负责人,正带领团队开展南水北调西线工程等重大项目的论证及设计工作。
1月19日,“国家工程师奖”表彰大会在北京召开,景来红获得“国家卓越工程师”称号。
近日,景来红接受科技日报记者采访,讲述了他在水利工程勘察设计行业的奋斗历程。
创造世界坝工史上的奇迹
记者:古话说,黄河宁,天下平。您长期参与黄河治理工程,在您看来,治黄难在哪里?
景来红:黄河多年平均河川径流量约580亿立方米,水资源量只占全国总量的2%;黄河是世界上泥沙最多的河流,多年平均来沙量16亿吨。水少、沙多、水沙关系不协调,是黄河难治的根源所在。同时,黄河还承担着全国15%耕地和12%人口的供水任务。能否把黄河治理好、保护好,关系着亿万人民的福祉。
记者:您参与建设的小浪底水利枢纽工程,被国内外专家称为世界坝工史上最具挑战性的工程之一。当初这一工程的设计建设面临哪些困难?
景来红:小浪底水利枢纽工程位于黄河最后一道峡谷出口,是黄河干流七大骨干工程的最后一级,也是治理开发黄河最为关键的控制性工程。在规划、建设和运行管理等诸多方面,都给当时的水利工作者带来了巨大挑战。尤其是泄洪排沙建筑物总布置、不良地质条件下建造密集地下洞室群、深厚覆盖层上建造特高土石坝等方面的技术难度,在当时都堪称世界之最。
在小浪底水利枢纽工程前,我国建造高坝大库的经验并不很多。而在多沙河流复杂地质条件下建造如此规模和技术难度的重大工程,技术和经验更是少之又少。在小浪底水利枢纽工程设计建设过程中,我国水利人迎难而上、砥砺创新,同时国际顶尖技术力量也参与其中。可以说,这是一项凝聚了坝工界集体智慧的划时代水利枢纽工程。
记者:在您印象中,最难解决的是哪个问题?
景来红:小浪底水利枢纽工程左岸以硬岩为主,右岸以软岩为主,地形条件也较为不利,故泄洪排沙、引水发电及大量辅助洞室群只能建在面积不足1平方公里的左岸单薄山体中。如何在不良地形地质条件下,科学合理地规划布置泄洪排沙、引水发电两大系统规模巨大、任务复杂的建筑物群,是当时我们面临的最大挑战。
按常规做法,小浪底水库蓄水后,3个超大直径导流洞因位置过低应封堵弃用,但这会导致左岸狭窄的空间难以容纳如此巨大规模的泄洪排沙系统。因此必须把导流洞改建为泄洪洞加以利用。
这就带来一个难题。导流洞单洞泄洪能量超200万千瓦,这些能量若不能被充分消解,势必强烈冲击下游河道,导致重大次生灾害。
记者:这真是个两难的局面。
景来红:是的。“多级孔板洞内消能”方案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提出来的。这个方案利用高速水流在洞内的快速收缩与扩散,使水体产生剧烈碰撞摩擦,把动能转化为热能由水流带走,从而达到消能的目的。非常巧的是,我大学毕业论文就是《小浪底孔板消能泄洪洞的水力学试验研究》。当时,设计院联合了国内外水利科技工作者,开展了大量理论研究和试验研究,积极采用新技术、新工艺、新方法、新材料,成功攻克了这个技术难题。
记者:小浪底水利枢纽工程的建成引起了轰动。当时,它创造了哪些世界之最?
景来红:小浪底水利枢纽工程在当时创造了多项国内、国际之最。例如,它拥有中国最高、填筑量最大的壤土斜心墙堆石坝和最深最厚的防渗墙,不良地质条件下规模最大、最为密集的地下洞室群,规模最大的孔板消能泄洪洞,世界最大的综合消能水垫塘等。
记者:小浪底水利枢纽工程为后来的工程建设积累了很多宝贵经验。
景来红:对。小浪底水利枢纽工程的建设,使我国的坝工技术迈上了一个新台阶,对后续工程规划建设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通过工程建设,我们培育了一大批技术水平高、敢为人先、敢打硬仗的设计、建设、管理人才。同时,学界对黄河河情的认识、对黄河水沙规律的研究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黄河治理开发揭开了一个崭新的篇章。
为黄河“解渴”提供西线智慧
记者:南水北调西线工程,是补充黄河上游水资源不足,缓解我国西北地区干旱缺水,促进黄河治理开发的战略工程。您担任工程设计总工程师已超20年。您如何理解这个工程的重要性?
景来红:缺水是制约我国西北地区经济社会发展的关键性因素。南水北调西线工程是从长江上游干支流调水到黄河上游的特大型跨流域调水工程,是构建国家“四横三纵”水资源配置格局的重要组成部分,对缓解黄河流域及邻近的西北地区水资源严重短缺问题具有特别重大的战略意义。
记者:南水北调西线工程的论证,您和团队主要要解决哪些问题?
景来红:在我和团队接下南水北调西线工程设计任务前,已有三代水利人接续50多年在青藏高原开展调水方案研究,他们作出了巨大的努力和牺牲。南水北调西线工程规模巨大,涉及的技术、经济、社会、生态问题十分繁杂。我们的任务就是交出一份高水平的工程论证“答卷”,按“确有需要、生态安全、可以持续”的重大工程论证原则,提出规模论证充分,技术可行,经济合理,生态影响小,综合效益最大,能够经得起时间和历史检验的西线工程论证方案。
记者:为了写好这份“答卷”,您做了哪些工作?
景来红:二十年来,我先后数十次带领团队奔赴青藏高原调水区、黄河上中游受水区进行实地调查研究。我们的工作主要围绕三大课题展开。一是深入研究黄河流域水资源状况和供需形势,回答西线工程的必要性。二是深入研究水源点及可调水量,研究调水对水源区生态环境、经济社会的影响,采取一切措施减缓调水产生的影响。三是开展深入的工程方案勘察研究,确保提出的工程方案科学、合理、可行。
记者:这项工作进展如何?
景来红:南水北调西线工程建设必要性及规模论证、工程布置方案研究、调水对生态环境、经济社会影响研究等多方面均已取得丰富的成果,形成了扎实的前期工作基础。
记者:经多方论证,南水北调西线工程规划从长江上游大渡河、雅砻江、金沙江筑坝引水,利用深埋隧洞工程穿越江、黄分水岭巴颜喀拉山调水入黄河。这意味着工程将面临地质条件复杂、施工条件差的难题。对此,您带领团队做了哪些准备?
景来红:数十年来,特别是近二十年来,针对南水北调西线工程深埋超长输水隧洞建设可能遇见的特殊技术难题,联合国内外科研设计团队,开展了大量有针对性的工程地质问题勘察、设计施工技术攻关研究,其中,我还领衔了国家十一五科技支撑计划课题“西线超长隧洞全断面岩石掘进施工关键技术研究”,在高海拔地区超长隧洞围岩分类、通风技术、地质超前预报、支护设计技术等方面取得了重要成果。在借鉴国内外类似工程技术、经验的基础上,提出了符合南水北调西线工程特点的设计施工解决方案。
完善水利水电工程人才培养体系
记者:目前,我国水利水电人才发展现状如何?
景来红:过去几十年,我国以三峡、小浪底、二滩、白鹤滩、锦屏、溪洛渡等一大批在世界上都具有重大影响的水利水电工程。通过建设这些工程,我国打造了一支规模大、素质高、肯奉献的水利水电人才队伍,规划、设计、施工、装备制造、运行调度管理技术水平都发生了质的飞跃,已成功实现了由水利水电大国向水利水电强国的重大转变。
记者:面向水利水电行业未来发展需求,我国相关人才队伍还有哪些短板?
景来红:目前,我国水利水电人才队伍还存在不少优化空间。具体来说,大型央企、国企等相关单位人才队伍总体实力强大,但不少基层水务部门和设计单位人才实力相对薄弱。进一步完善国家水利水电工程建设与人才培养体系,依托央企、国企或大型水利水电勘察设计单位,为广大基层单位培养一大批懂设计、懂施工、懂管理的人才队伍,显得十分必要。
此外,我们还要做好水利人才工作顶层设计,科学谋划水利人才工作思路、目标方向、重点任务和工作路径。注重破立并举,深化体制机制改革,积极探索人才选拔培养、评价、激励等制度办法,为人才成长营造良好的政策环境。
记者:对于培养青年人才,您有什么心得?
景来红:要认可、信任青年人。新一代青年同志虽然经验相对缺乏,但知识面广、学历高、视野开阔。因此,要多鼓励他们,激发他们干事创业的热情;要多给机会,让他们在实践中成长。
此外,要主动走近青年人。我在单位被称作“老男孩”,经常通过一次次“头脑风暴”式的观点碰撞,潜移默化间和这些未来的接班人形成了积极、融洽的技术工作氛围。
[记者手记]
办公室内摆放的几张照片,勾勒出景来红的“黄河记忆”:从小浪底水利枢纽工程建设工地上的“娃娃脸”,到南水北调西线工程等国家重大水利工程的技术带头人。
30多年的峥嵘岁月,在景来红的脸上刻下印记,一头花白的头发诉说着常年野外作业的艰辛。
聊起水利工程,景来红嘴边挂着笑,眼里闪着光。
从清华大学毕业后,景来红便来到小浪底水利枢纽工程建设工地。那时,他从看场护院的技术员干起,他跟着专家学、对着图纸描、跑到工地看,从实践中汲取“营养”。33岁时,他就成为小浪底水利枢纽工程设计副总工程师。
担任南水北调西线工程设计总工程师20多年来,景来红和团队风餐露宿、跋山涉水。西线工程调水路线方案论证涉及问题非常复杂,工作量非常大,但他从未气馁。面对人们的不解,景来红说:“重大水利工程不是一代人就能完成的。我很幸运身处好时代,会尽心尽力把接力棒传承下去,为我国‘四横三纵’水资源配置格局画好最后一‘纵’。”
捧着一颗心,只为一条河。“我是单位里资历最老的工程师了,希望在有限的工作时间里,为行业发展多做些事。”景来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