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首届中国国际供应链促进博览会智能汽车链展区展出的麒麟电池。 新华社记者 蔡湘鑫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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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师对话】
◎本报记者 操秀英
在2023年12月举办的中国国际供应链促进博览会上,智能汽车链展区展出的麒麟电池吸引了大量观众。
研制这款电池的总工程师就是宁德时代新能源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宁德时代)首席科学家吴凯。他带领团队成员从零开始,瞄准行业“痛点”,勇于创新,推出麒麟电池、凝聚态电池等系列产品。
2023年12月4日,国家卓越工程师和国家卓越工程师团队拟表彰对象公示,吴凯榜上有名。
近日,吴凯接受科技日报记者采访,讲述了他在中国动力电池行业开拓奋进的动人故事。
拆掉电池“承重墙”
记者:此前您带领团队推出麒麟电池,在业内引起较大反响。这款电池有何特点?
吴凯:麒麟电池实际上是宁德时代第三代CTP电池包。CTP是英文Cell to Pack的简写,即电芯直接集成为电池包的无模组电池技术。相较于传统“电芯—模组—电池包”的三级结构,CTP技术减少了模组组装环节,将电芯直接集成至电池包,提高了电池系统的集成效率,提升了系统能量密度,极大降低了制造成本。
记者:麒麟电池与前两代CTP电池包相比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吴凯:简单来说就是,麒麟电池的电池包内部结构被进一步优化了。我们把横纵梁、水冷板与隔热垫合三为一,集成为多功能弹性夹层。这样一来,电池的空间利用率被极大地提升了,电芯在使用过程中因轻微膨胀导致的压力也得以释放。由此,电芯可以自由“呼吸”,电池的可靠性提高不少,寿命也得到延长。
记者:您能否通俗地解释下电池包结构优化过程?
吴凯:电池的能量密度主要取决于两个因素:电池单体性能和电池包结构。电池包结构决定一个包里能放几个电池单体,电池单体放得越多电池包能量密度越高。因此,我们要想方设法在体积固定的电池包里放尽量多的电池单体。
这个过程类似于我们想办法在一座房子里放更多物品。此前,我们是在不改变房屋结构的前提下来实现该目标的,而现在我们是把房子里的一些墙拆掉,腾出更多空间,这样就能放更多物品。
记者:这似乎不是个很难想到的思路,为何此前一直没人尝试呢?
吴凯:知易行难。改变电池包的结构太难了。传统电池包多采用横纵梁结构,这种结构能够让电池包有较高的强度。
还拿房子来打比方。传统电池包里的横纵梁好比房屋内的承重墙。为了让房屋面积更大,在装修时可以拆除一些墙,但不能拆承重墙,因为它是要保证房子稳固、安全的。但是我们做的,恰恰是把电池里的“承重墙”——横纵梁拆掉。
记者:横纵梁被拆掉后,保证电池的稳定性是个难题。
吴凯:没错。不仅是拆除横纵梁,要想让电池包有更高的强度,还要对电芯排列、结构件设计等进行重新安排。比如,要制造强度更高的电池包,需要较厚的外包装材料。但这样的材料会占较多空间,留给电池单体的空间就小了,电池包的能量密度也会受到影响。该如何平衡,这是技术难题。
记者:您的团队是如何解决这些难题的?
吴凯:只能靠不停的尝试,从无数种可能中找到最优解。每次有新想法出来,我们团队就会立刻组织实验,进行仿真、打样验证。哪怕100次试验中只有一次得到了可靠的结果,那也表明这个想法是有可能实现的。就是抱着这样的信念,我们从无数次失败中走出来,研发出了麒麟电池。
挖掘并创造新需求
记者:伴随着新能源汽车产业的不断壮大,我国动力电池行业也迅速发展。您认为主要原因是什么?
吴凯:这首先得益于国家的政策。早在2009年,国务院就出台了《汽车产业调整和振兴规划》,安排资金支持新能源产业发展。同年,科学技术部、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等启动“十城千辆节能与新能源汽车示范推广应用工程”。此后,相关部门陆续出台产业发展规划和配套政策,给了行业和相关企业巨大信心,也引导了产业投资方向。
记者:国家在产业发展初期“扶一程”的举措至关重要,企业也抓住了机遇。
吴凯:是的。我们全行业协同努力,坚持技术创新,攻坚克难,解决了电动汽车各种“痛点”问题。
我们团队给国外某车企供应的第一块电池的续航里程才100多公里,而现在麒麟电池的续航里程能达到1000多公里。总体来看,过去10年,我国动力电池的能量密度大概提升了2倍至3倍,低温性能也得到了大幅提升。
记者:那么,您认为可以做出“我国动力电池技术已处于全球领先水平”的判断吗?
吴凯:是的。近年来,行业内新材料、新技术不断涌现,我国动力电池已经进入高质量发展阶段。同时,放眼全球,顶尖企业不断涌入这个赛道,竞争日趋激烈,中国企业要想保持竞争优势,只能依靠科技创新。
记者:科技创新的目标是什么?
吴凯:不断提高能量密度和降低成本,是我们动力电池领域科研人永恒的目标。要实现这个目标,我们就需不断探索新的电池结构、新的制造工艺和新材料,努力让电池成为“六边形战士”。
记者:怎么理解“六边形战士”?
吴凯:“六边形”指的是安全性、能量密度、循环寿命、充电倍率、耐温性、BMS(电池管理系统)控制等影响电池性能的六个方面。它们是一个有机整体,任何一个面出现问题,都会影响电池的整体表现。
记者:现在业内提出的固态电池、凝聚态电池等新技术方向,都是为了更好地打造“六边形战士”。
吴凯:没错。每种化学体系的电池都有比容量“天花板”,也就是里程极限。这是由电池化学属性决定的。想让电池成为“六边形战士”,就要不断突破原有体系,使用性能更优的材料。因此,我们要不断探索新的电池结构和设计,解决目前动力电池使用中的“痛点”问题。但仅做到这些是不够的,我们还要挖掘并创造新的需求。
记者:后者怎么理解?
吴凯:我们内部总是举一个例子。在初创时期,福特汽车曾进行市场调研,问消费者想要什么样的汽车,结果反馈是——他们想要一辆跑得更快的马车。这说明消费者有时候并不知道更好的产品是什么,也不知道一种新技术会带来哪些变化。
记者: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在研发过程中实现的一些技术创新,或许能带动新的应用。
吴凯:确实如此。比如,在2023年4月举办的第二十届上海国际汽车工业展览会上,宁德时代发布了凝聚态电池。其单体能量密度高达500千瓦时/千克,是一款航空级电池,可被用于民用电动载人飞机上。在我们没有实现这个能量密度前,谁也不知道它能用在飞机上。
记者:随着电池技术的进步,它的应用空间也越来越大。
吴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需要电池。电池还是重要的储能工具。它将融入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未来人均可利用电池量将成为可再生能源利用水平的一个衡量标准。
练好基本功、发挥想象力
记者:您描绘的动力电池的未来充满无限可能,您也见证了我国动力电池行业的发展。您最初为何选择投身这个领域?
吴凯:我是“误打误撞”开始做动力电池研发的。我本硕就读于上海交通大学船舶系,当时一心想着要为祖国造大船。不过,毕业后我去武汉大学当老师了,教学生造船。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的同学曾毓群邀请我一起创业,我们就这样走上了锂电池研发之路。
记者:您转行了,而且跨度还挺大。您一开始是不是面临很多困难?
吴凯:我们企业最初做的是消费电子产品的电池,而且很幸运被纳入了国外顶尖企业的供应链。在积累了近10年后,国家开始大力支持新能源产业。我们认为这是一个更广阔的舞台,所以成立了宁德时代,专注动力电池的开发。有些人说宁德时代横空出世,怎么发展这么快,其实不是这样。因为有了前些年在消费电子领域的积累,我们才能厚积薄发。
记者:如今在这个领域深耕多年,您有哪些感悟?
吴凯:我最深的感受是,一定要扎实搞研发、打磨产品,坚信想做的事一定能做成。锂电池是个竞争比较激烈的行业。在刚进入这个领域时,我们就面临和日韩巨头企业比拼。当时,我们是一家不知名的企业,开会时客户甚至连桌签都不给我们放。但我们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以及过硬的产品质量,一路过关斩将,逐步赢得市场。
记者:动力电池行业目前最需要哪类人才?
吴凯:从专业上来讲,因为电池的研发生产涉及材料、机械、物理、电子、精密仪器等众多领域,所以我们最需要的是复合型人才。从个性特质上来讲,我希望年轻人富有创新活力、敢想敢干。
记者:宁德时代技术团队的人才结构是什么样的?
吴凯:我们内部有一支将近2万人的研发团队。其中,3000多人拥有硕士或博士学位。同时,我们还建立了一个开放的创新体系,与高校、科研机构、院士团队开展了深入合作。
记者:您会采取哪些措施激发人才的积极性和创新活力?
吴凯:宁德时代有一个创新研发平台,专门用来孵化内部的创意。哪个项目有难题解不开,可以在平台上集思广益。员工有好的创意,该平台也会给予资金等支持。一旦你提出的创意被采纳,不管你后期是否参与创意落实的工作,都能获得相应的奖励。我们有很多好点子都来自这个平台。
记者:最后,您有什么想对青年科研人员说的?
吴凯:我的办公室放了一个牌匾,上面写着“练好基本功、发挥想象力”,这是我们公司的研发文化。练好基本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创新不是空中楼阁。无论是在学习还是工作阶段,年轻人都要“沉”下去,把专业知识搞懂弄透。在此基础上,就像前面说的,我们要大胆想象、敢于创新。我希望年轻人在这两个方面一定要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记者手记
采访吴凯很不容易,他总是一个会接一个会,难得松口气。
但采访中的吴凯全然没有龙头企业首席科学家、重点项目总工程师的架子,甚至对各种“小白”问题,他也非常耐心地解答。或许是因为曾经在高校执教过,吴凯的气质里多了几分谦逊和儒雅。他尊重年轻人的想法,给他们空间、让他们试错。他说,企业的核心竞争力是人。
正如宁德时代员工所说,吴凯对技术把控力很强。同时,由于拥有对行业的深刻理解和洞察,他总能站在行业发展角度直言。
或许,吴凯自己也没想到,十几年前的一次转行——进入新能源汽车领域,使其有幸见证了中国动力电池行业波澜壮阔的发展历程。如今,他将带领团队成员和中国电力电池一起进入更精彩的下一程,让我们拭目以待。
人物档案
吴凯,宁德时代新能源科技股份有限公司首席科学家、麒麟电池总工程师;获中国汽车工业科学技术进步奖特等奖、中国汽车工程学会技术发明奖特等奖、欧洲发明家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