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种笔记
穿过谷雨的清新,时光大步流星,走向热烈的季节。蚕豆的清香,在浓郁的绿色空气中,渐渐弥漫开来。
蚕豆本非中原风物,据《太平御览》记载,系西汉张骞自西域引进而来,也是其被称作“胡豆”的由来。中国长江以南,气候温和,日照充足,适宜蚕豆生长,南豆、川豆均因地理而得名。
蚕豆是跨年生草本植物,在头年霜降前后,蚕豆就要下种。称其为“寒豆”,恰如其分。种蚕豆的地方,非膏腴良田,而是田边地角、房前屋后。“蜀人收其子以备荒歉”,这样的身份,让它十分泼皮,随遇而安,仿佛只要有一抔土、一把肥料、一点阳光,便能茁壮成长。
蚕豆苗,“方茎中空”,在农作物中极为少见。其“叶状如匙头,面绿背白,柔厚,一枝三叶”。在北方的冬日,历经冷风霜剑寒雪冰刀,它翠绿的身姿,依然摇曳不止,不改其衷。一场春风吹过,一场细雨淋来,蚕豆的枝叶,仿佛被倏然唤醒,尽情舒展,迅速蹿高。在无遮无拦的枝头,蚕豆花悄悄萌动。
李时珍说,蚕豆“二月开花如蛾状,又如豇豆花”。其实不然。蚕豆花,大多两朵并生开放,花柄处有个弯头,好似鸳鸯头,人称鸳鸯花。蚕豆花盛开时,叶片腴厚青碧,一串串一簇簇点缀在浓密翠绿的叶间,从根部一直开到顶部。蚕豆花瓣边缘为白色,中间是紫色或黑色花斑,让人产生错觉,觉得那分明是谁的眉眼,甚至想起一个词牌:眼儿媚。风轻轻拂过,叶间的蚕豆花,就像一只只蝴蝶,在翩翩起舞,低眉浅笑,是清雅之景,赏心悦目。
蚕豆花期长,花儿们次第开放,从头到尾,可持续两个多月。花谢后,荚长出。一朵花一个豆荚,毛茸茸的。“结角连缀如大豆,颇似蚕形”,“豆荚状如老蚕”,是李时珍给蚕豆的定义。王祯却说:“其蚕时始熟,故名。”仔细想想,各有各的道理。立夏时节,浑圆鼓胀的蚕豆荚,丰满有加,在绿意盎然的枝叶间,若隐若现,憨态可掬,让人想起鲁迅先生的句子:岸上的田里,乌油油的都是结实的罗汉豆……罗汉豆,也是蚕豆的别名。
“消梅松脆樱桃熟,禾麦甘香蚕豆鲜。凫子调盐剖红玉,海蛳入馔数青钱。”在江南人看来,蚕豆为立夏“三新”之一,“立夏日,家设樱桃、青梅……蚕豆亦于是日尝新”。这时节的青蚕豆,是时令美食,那鲜嫩的清香,一下就能唤醒舌上味蕾。即便生食,“直接扔入口中,清甜的汁液立刻在口中迸出,新嫩莫名”(汪曾祺语)。
新鲜蚕豆,最简单的做法,就是清炒。清炒后的青蚕豆,皮薄肉嫩,嫩糯香鲜,入口软酥。在《随园食单》里,袁枚说:“新蚕豆之嫩者,以腌芥菜炒之,甚妙。随采随食方佳。”范淹桥曾这样描述,“如在初穗时,摘而剥之,小如薏苡,煮而食之,可忘肉味”。难怪,鲁迅先生曾言,他儿时在故乡所吃的罗汉豆之类,“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思乡的蛊惑”。
新鲜蚕豆,不仅可食,也可做“水龙”和“豆梗笛”。在丰子恺的记忆中,那“水龙”,“制法精巧的,射水可达一二丈之远”,是男童的“战斗”武器。“豆梗笛”,“用两手的指随意启闭各洞而吹奏起来,其音宛如无腔之短笛”。新鲜蚕豆,也是女孩子的玩具。清人戴延年说:“(蚕豆)破荚出之,鲜翠可爱,小儿女辈每以指甲镂刻方胜连钱之属,衬以艳色花瓣,极其工巧,余戏名之曰豆盒云。”
新鲜蚕豆,“欢娱日子不长”,很快会“徐娘半老”。蚕豆“嫩者供烹,老者杂饭,干之为粉,煼之为果”,可“补中益气,涩精,实肠”。
“莫道莺花抛白发,且将蚕豆伴青梅”,“翛然山径花吹尽,蚕豆青梅存一杯”,南宋舒岳祥想必深谙食蚕豆之道。在春尽夏临之际,饮青梅酒,用蚕豆佐酒,把案独酌,在微醺中品咂时令流转,感悟人生递嬗,有高雅的古风。想一想,也是一件美事,令人心生艳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