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卜天在剑桥大学李约瑟研究所。(照片由张卜天提供) |
周一有约
如果每个人生来都自有使命,许多人恐怕至死都没能找到这样的东西,而另一些人一早便已觉悟。张卜天显然是后者。
从22岁着手翻译柯瓦雷的《牛顿研究》起,他再没中断学术翻译这项枯燥冷清、报酬并不丰厚的工作,将业余时间尽数投入。
到2016年末,37岁的张卜天已出版译著36本,交付译稿40余部;独力策划、翻译着两套译丛。
15年寂静光阴里,这位年轻学者如埋头修行的苦行僧,以平均每年两到三本的速度,把古希腊至科学革命后科学发展的诸多经典陆续引介。
“弃理从文”,在哲学中找到认同
张卜天曾是纯粹的理科生,对文科毫无兴趣。16岁考上中国科技大学,毕业后赴美国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留学。
在所有人眼里,张卜天该沿着这条路走得顺顺当当,但紧随其来的一场“惊心动魄的精神危机”让他留学刚满三个月便弃学归国,人生也转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待不住,文化不适应、饮食不适应……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各方面都成了诱因,让你过去最喜欢、珍视的东西,比如数学、物理、巴赫,都变成极其压迫人的外力。你突然发觉这些没有血肉、没有任何人味的东西与你离得如此之远,感到人生没有意义。”
心理医生说张卜天没有任何问题,但当那种难以描述的压抑感愈发沉重,他会因为突然察觉自己有呼吸、有心跳而害怕,会盯着两手,疑惑手掌末端为何会分叉生出手指,对自身的存在产生不解和恐惧。
“物理和古典音乐都没法支撑我,我需要知道——你可能感到可笑,但对我是最最真实的感受——我最关心的问题其实只有一个:世界为什么存在。”
2000年冬,在从洛杉矶回国的飞机上,窗外夕阳如血,张卜天抓着身边的陌生人不断说话,以此勉强维持平静。“所有人都说要坚持住,这不是多大的事,但我知道,对我来说真的不是这样。”
后来,读海德格尔的《形而上学导论》,开篇第一句让他深感震撼、如逢知音——“世界为什么是有而不是无?这是哲学最基本的问题。”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里谈‘畏’和‘怕’那两节,在没有任何哲学训练的情况下,每一个字我都能懂,写的完全是我在美国的感受。他分得很清楚:‘怕’是怕某个具体东西,比如一条蛇,而‘畏’是没有对象的怕,不知道怕什么,就是怕本身。在我来说,你要一定问我当时恐惧什么,我就是怕‘存在’,存在本身对我有强大的异己感,怎么忽然就有了这一切?”
“只有哲学还能收留我这样的人。”2001年初,出国前从没看过哲学书的张卜天跑到北京,在北京大学周边租房,旁听哲学课,正式“弃理从文”。他认为自己的疑惑很大程度上是科学带来的,决定报考北大科技哲学专业的研究生。
“挑水担柴”,在学术和翻译中修行
从理科跨入文科,一无所知、一切自己摸索,这段旁听、备考的时光极大地温暖平定了他的心境,他感觉考研挺容易,没什么压力,每天就是听听音乐、上上课。在这个过程中,他渐渐发现自己关心的东西还有不少人也关心,有了一种归属感。
也是在旁听期间,张卜天后来的导师、当时在北大任教的哲学教授吴国盛在看过他的试译章节后,将《牛顿研究》的翻译工作交给了他,这是“译者张卜天”的开始。
2001年暑假,在河南老家,张卜天每天早上带着早饭、字典、草稿纸和《牛顿研究》出门,骑车去家里刚简装过、还没入住的空房子,开始一天的翻译,直到晚饭时间再骑车回家。那时他还没买电脑,就先翻译在草稿纸上,完了借别人的电脑录入。书有些枯燥,但翻译本身很新鲜,他查着词典、译着书不知不觉过完了夏天。
跟从出版机构接活的译者不同,张卜天的翻译书目几乎全部由其自主选定,觉着哪本书不错,希望大家都有机会读到,就拿过来翻。
2002年,北大图书馆处理旧书,还在读研的张卜天随手拾起一本外文书翻了几页,发现那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哲学入门好书。他迫切地想将之译成中文与更多人分享,辗转联系上一个在出版社工作的校友,写了各种策划报告,终促成此事。这就是后来重印多次、豆瓣网友评分高达9分以上的《大问题》。
上班之外,张卜天不怎么出门,除去吃饭睡觉,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屋子里翻译,有时一天能译10小时以上。2015年上半年,他去剑桥大学访学,6个月译书4本半。
没有人向他施加压力,他的急迫完全来自内心。对翻译,他有强烈到带宗教意味的使命感。
他认为,翻译是自己在世间的使命,很干脆地说这一生会翻译到死,但又觉得学术和翻译都只是学问层面的东西,相对于他在灵性层面上对生命与生存终极问题的求解,它们只不过是种手段,“就像佛教修行,挑水担柴是庙里的日常,它培养你的心性、磨砺你的忍耐力,但它本身不是目的。”
他把整个生命看作一场修行,学术和翻译是他的“挑水担柴”。
(据新华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