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31日 星期六
清水寺的黄昏
文·李 泳

    ■行吟泽畔

    到京都最想去清水寺。

    我从稻荷神社经东福寺和三十三间堂走来,经过京都国立美术馆的门口,走过一条大街,来到五条坂,爬上斜坡的小街。小街悠长,如一幕大戏的引子,令人遐想街那头的景象。游人多,街边小店也多,尽列工艺小品,有清水烧瓷器、宇治抹茶、唐人纸扇——称“唐”是主人客气了,有人考证折扇是从日本经高丽传到中国的,当然又经中国文人的发扬光大而传回日本了。还有和服体验加化妆服务的,出租全套行头,大唐来的姑娘们可以假装演一回长安水边的丽人行。我一路过来,没听见几句乡音,却都汇到这儿来了。西南东北的方言,轻飘飘浮在小街的空中。还有多少长安洛阳的“乡音”?

    小街尽头豁然开朗,挂着“清水寺”匾额的大门(仁王门)高踞在石阶上,门下两边蹲着昂首的石狮,张口像狮子座的星图。门后掩映着三重塔的尖顶。人流涌过西门,在庭院间散开。三三两两的和服女子,踏着木屐,提着小袋儿,打着花伞,说着乡音,也从三月三日的长安水边漂流到贺茂川来了。顺着石梯北下,有个小池塘,池边小树红黄参差,大树红如烈火,树下小山坡列着近百尊小佛像,佛爷结跏趺坐,身后背光模糊。从这儿仰看逆光的三重塔,立在一棵老树旁边,似待飞的鹤,又似迎客的松。塔檐向外尽情伸开,层间楼阁如楚宫舞女的细腰,亦如洛帕金娜舞的天鹅,曲颈向天。如此绰约的塔影,国内似不多见。应县的塔太胖,圣兴教寺的塔太挤,像发芽的老松树。同样身姿的木塔在京都却很多,不论三重、五重还是九重,都亭亭玉立。

    太阳要下山了,嘈杂声起,散漫的人群流向大本堂外的舞台。舞台下临深谷,红叶如浪,欲从谷底拍打栏杆。堂内供奉着十一面千手观音,可惜无缘参拜,听说她老人家三十年才见人一次。但我想她已经看惯了这片热浪吧。世间的人啊,她大概会叹息,滚滚的红尘还不够吗,还来哄闹红叶!是啊,我们凡眼看不见尘的红,凡心却偏爱叶的红。诗僧苏曼殊在看见“鸟舍凌波肌似雪”的弹筝女拿来的红叶,也动了凡心,说什么“恨不相逢未剃时”,这定是观音姐姐不愿看到的。

    西山的太阳,隔着京都的天空斜照在东边的音羽山,团团红叶迎着缕缕阳光,在山野跳起光电效应的舞蹈,翻滚着杏红橘红桃红枣红的波浪,淹没了在红叶海洋里浮沉的松柏。这时如果传来古人和歌里唱的杜鹃的鸣叫,仿佛佛国迦陵频伽的妙音,就重现源氏公子的妙境了。

    挤过舞台人群来到音羽山前的“奥之院”。在夕阳下,红色的飞檐和橘黄的梁柱,仿佛用阳光一层层涂抹,放射着耀眼的光芒。院下的廊道斜对舞台的前缘,正好透视舞台的立体结构——它从本堂伸出来,悬在空谷上,由一百多根榉木柱纵横交错地支撑着,近四百年的悬空建造,还和立在地上的殿堂一样坚实。这不仅是匠人的巧夺天工,也多亏了自然的和谐包容。

    清水寺不知被人火烧过多少次,平源争霸时,延历寺的僧人从比叡山跑到音羽山来把它烧了,大概既是平源两家的政治斗争也是佛门两家的门派之争。有趣的是,他们放了火还没忘立块牌子,写两句《法华经》的偈语:“念彼观音力,火坑变成池。”现在西门外还留着一块“念彼观音力”的石碑呢。这幕烽火大戏,从古演到今,从西演到东,真如贺茂川的水和比叡山的和尚一样,“都是不能随我心的。”(白河上皇有感于寺庙力量太强而发的感叹)

    “清水”之源的音羽瀑布就在山脚。延镇上人当年梦里看见淀川流着一脉金水,溯源就到了音羽瀑布,在这儿遇见了观音化身的白衣老翁。如今瀑布被赋予凡人的寄托,分三股从石亭落下,分管学问、爱情和健康。水分三股,祈福的人却只能选饮一股,有点儿“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意味。有一首古老的和歌说音羽瀑布:源头的水可能老了,因为流水中只见如白发一样的水纹,那么,瀑布似乎该为自己加一股:青春。

    太阳终于落山了,余霞还不舍地遥望着音羽山的红叶,更多的人还在从五条坂涌来特别拜观清水寺的夜色。可惜,他们错过了清水寺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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