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12日 星期六
张荫麟:才如江海命如丝
文·魏邦良
▲1934年,张荫麟(右四)与史学研究会会员合影。
◀张荫麟所著《东汉前中国史纲》青年书店1944年再版。

    张荫麟是民国史上罕见的史学天才,他的未竟之作《中国史纲》,文笔优美,论述流畅,特色鲜明,不仅是历史系学生案头必备之书,也是史学爱好者口口相传的畅销读物。

    张荫麟37岁就因病去世。在民国天空中,他像一颗流星,那么短暂,那么耀眼。

    1923年,17岁的张荫麟考入清华学堂,当年,他就在《学衡》发表《老子生后孔子百余年之说质疑》,毫无畏惧地和史学大师梁启超唱对台戏。接下来几年,他发表了数篇重要论文,见识不凡。1929年,张荫麟从清华毕业,已在历史学领域声誉鹊起,但张荫麟并未满足于此,而是选择赴美深造。

    张荫麟在史学领域游刃有余,挥洒自如;在社交方面则捉襟见肘,左支右绌,他干脆给自己取了个笔名曰“素痴”。

    自17岁给梁启超“纠错”后,张荫麟又多次撰文和一些史学大家商榷。顾颉刚因“疑古”而暴得大名,张荫麟却提出质疑:

    “信口疑古,天下事有易于此者耶?吾人非谓古不可疑,就研究之历程而言,一切学问皆当以疑始,更何有于古;然若不广求证据而擅下断案,立一臆说,凡不与吾说合者则皆伪之,此与旧日策论家之好作翻案文章,其何以异?而今日之言疑古者大率类此。世俗不究本原,不求真是,徒震于齐新奇,遂以打倒偶像目之;不知彼等实换一新偶然而已。”

    张荫麟指出,顾氏“疑古”的结论,来自“默证”。而西方历史学家早就说过,“默证”只适用于很小的范围。经过细密的论证,张荫麟认为,顾颉刚在论著中过度运用了“默证”,得出的结论自然不可靠。既然顾颉刚“疑古”的结论十分可疑,他藉此获得的名声理应大打折扣。

    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学者,一再批评不止一位学术前辈,当然是不明智的。但张荫麟不是想通过“酷评”引人注目,而是因为学问上的“洁癖”,看到错必欲指出而后快。在他眼中,只有学术的硬规矩,哪管学界的“潜规则”。当然,这种反常规的做法,显露了他身上的“痴气”。这股“痴气”蕴含的正是一种真诚与勇气:追求真理,无所畏惧;钻研学问,坦荡无私。

    张荫麟有留学背景,有出类拔萃的学识,如果愿意,可以轻而易举步入仕途。一位国民党高官有意将他引入政府的高层,但他坚定地回绝了。

    远离灯红酒绿,固守青灯黄卷;无意飞黄腾达,甘作一介书生,在俗人眼中,张荫麟的选择当然是“痴”气大发,然而,正是这种“痴”显露了一个知识人应有的操守和良知。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虽为天才,张荫麟也不免为情所困,而且至死恐怕也未能参透。

    一个偶然的机会,张荫麟结识了当时还是学生的伦慧珠,对这位一如林黛玉的少女一见钟情。表白遭拒绝后,张荫麟赴美求学。异国苦读的岁月,张荫麟忘不了初恋,他再次以笔代舌,绵绵情话漂洋过海抵达伦慧珠的案头。一封封书信如春风吹开了伦慧珠的心扉,也催红了爱情果实。四年留洋生活结束,当张荫麟乘坐的邮轮抵达香港时,伦女士亲自去接他。

    而婚后,战乱却使张荫麟不得不抛妻别子远赴云南,任职于西南联大;妻子则带着孩子困守在老家东莞。

    张荫麟从未想过要背叛妻子,然而,分居的日子里,昆明一位Y女士一直向他表示倾慕。理智上,他能让这位知己的表白穿耳而过;感情上,他却不能将这个年轻的红颜拒之门外。他们有了一段隐秘的恋情。他后来向好友贺麟坦白了这段恋情,还说:“她早已订婚了,她的未婚夫在北平,我劝她回北平与他结婚。”

    贺麟这样评价这段恋情:“我知道他是一个富于感情的人,我也知道他们两人间已有十年以上的友谊,他们之发生爱情是毫不足怪,异常自然的事。同时,凡是了解近代浪漫精神的人,都知道求爱与求真,殉情与殉道有同等的价值。我实在板不起面孔,用狭义的道德名词、世俗眼光来责备他,警告他,唤醒他迷恋女子的幻梦。”

    也许是愧疚,张荫麟致信妻子让她带孩子来昆明团聚。妻子带着孩子、母亲和一位亲戚来到昆明,一大家人十分热闹,张荫麟却失去了做学问必须的宁静。婚姻总是琐碎而庸常的。两人因琐事纷争不断。一次激烈口角后,妻子一怒之下回老家去了,那位Y女士也迷途知返,去北京寻找自己的归宿。重新沦为孤家寡人的张荫麟,心绪之恶劣可想而知。昆明成了他的伤心地。不久,他也离开昆明去了贵州的遵义,任教于设在那里的浙江大学。

    张荫麟对伦慧珠的爱是真诚而热烈的。只是在步入婚姻的围城后,他似乎还不愿从浪漫的云端回到务实的土地上。伦女士由恋爱中的“仙女”还原为婚姻中的“主妇”后,张荫麟也毫不遮拦地大失所望。两地分居让爱的风花雪月趁隙而入;不再完美的婚姻,则让这段隐秘之恋得以蔓延。

    作为史学天才,遨游上下五千年,张荫麟手挥目送,应付裕如;面对小家庭,却手忙脚乱,顾此失彼。张荫麟将纷繁的历史梳理得井井有条,靠的是理性;而在处理婚恋时,他却完全感情用事。

    到贵州后,张荫麟闭门思过,意识到婚姻家庭的可贵,他致信妻子请她原谅自己,带孩子来贵州团圆。妻子伦慧珠也决定和丈夫和好。然而,老天却没给他们机会,不久,张荫麟被肾病夺去了生命,年仅37岁。

    因痛感中国历史教科书大多雷同而粗率,张荫麟决定着手写一部既具学术性也有可读性,让人耳目一新的历史教材。张荫麟这部呕心沥血之作,就是广受好评,畅销至今的《中国史纲》。

    研究历史,光有才华是不够的,还必须下苦功。张荫麟读书之多,写作之勤,几无人能比。战争年代,生活环境恶劣,但他却以顽强的斗志,昂奋的精神投入到历史研究中。他曾这样激励友人:“当此国家栋折榱崩之日,正学人鞠躬尽瘁之时。”

    张荫麟身染重病后,仍旧苦读不休,而且读的还是艰涩深奥的学术著作。去世前不久,他还高声朗诵庄子的《秋水》,那琅琅的读书声,显露一股刚正之气,蕴含一团生命之光。

    早在清华读书时,人们就把张荫麟、钱钟书、吴晗、夏鼐并称为“文学院四才子”。凭张荫麟的天分和努力,假以时日,他取得的成就当不在陈寅恪、钱钟书之下,但无情的病魔却让这位年轻的大家赍志而殁,诚可谓“才如江海命如丝”。

    (除署名作品外,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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