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书店今年5月推出的许宏作品《大都无城:中国古都的动态解读》,也颇受欢迎。 |
黑格尔认为,古代艺术品无法被修复,因为那种“对神灵的崇拜”和“有生气的灵魂”,由于“周围世界”的变迁而“没有了”。艺术品尚且如此,社会生活更不待言。而考古学家和史学家工作,是修复那些缺失了的“周围世界”,为人们理解过往提供一个坐标。
中国的城 中国的人
人筑就城,城也造就人。城是中国人的心结,也似乎代表着一种生存状态。一些时候,从国人身上,我们会发现和中国都城某种心心相印的“格局”。
中国人喜欢筑城,城郭的形态一直是人们默认的城市存在形式。北京城的城墙虽已经拆除,但时人从未中断过对它的追念,多少人俯瞰北京时,看罢那条霸气淋漓的中轴线,都会不自觉地去勾画那条已不存在的古都城墙。人筑就城,城也造就人。城是中国人的心结,也似乎代表着一种生存状态。一些时候,从国人身上,我们会发现和中国都城某种心心相印的“格局”。
不仅于普通人,城郭的概念也被学界作为一种中国古都特色来强调:“城墙是构成都城的基本政治要素,没有‘城墙’的都城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对于古代都城而言,城郭不是有无问题,都城的城郭是其标志性建筑,这是古代‘礼制’所限定的。”然而历史学家、考古学家经历数十年的研究发现,腹有中轴线,内有城外有郭的布局方式,目前只可以上溯到北魏洛阳城和曹魏都城邺北城。也就是说,从二里头时期到汉代,在这长达2000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中国的都城绝大部分没有外墙。许宏说:这主要是因为国家疆域广阔,居于中心的王都有诸侯的护卫,实际上已无须再建高大的城垣。——这就是大都无城。
从“大都无城”到“无邑不城”,这其间经历了怎样的变迁流转?这似乎也对中国人之所以是中国人有所映照?
“大都无城”,这词儿听起来就觉得“高大上”。
许宏先生的《大都无城》和《何以中国》是许宏“解读早期中国”系列作品。《大都无城》聚焦在早期中国的都城布局上,运用了大量的考古材料,逻辑严密,文风学理。
许宏积多年治学心得提出了这个概念,指的是“宫城+郭区”而非“宫城+郭城”的布局,而这是从最早的广域王权国家都邑二里头至曹魏邺北城之前近两千年时间里,都城空间构造的主流。“二里头至西周时代的绝大部分时间里,都邑规划的总体指导思想,是因地制宜,不求方正,实际布局则是以‘大都无城’为主流。”许宏说,这一观点并非“标新立异之说,只是对中国古代都邑遗存显现出的某种现象的一个提示,对都邑发展阶段性特质的归纳和提炼而已”,但已给人以很大冲击。更何况,作者还引申出一个更具有观念史意味的观点,“可以理解的是,如果不是城郭兼备而且内城外郭,则全城中轴线基本上无从谈起”。换言之,中轴线这件事,并非自古就有,也非天经地义。
如果停步于此,难免“标题党”之讥。但作者保持了一本学术书的正确姿势,进而申论之:“如果论单体建筑之中轴,可以认为仰韶时代既已萌芽,如甘肃泰安大地湾大型房址F091……;宫室建筑群之中轴,迄今可以确认的例子是二里头宫城的两组大型建筑基址;而真正意义上的全城中轴线的出现,……则要晚到曹魏邺城和魏晋洛阳城了。”
不过,此种“类中轴线布局”也并未成为当时都邑布局的主流。全城大中轴线只能是“后大都无城”时代的产物。往深了说,与中轴线联袂而来或说隐藏在中轴线的设计理念背后的,是城市管理规制,正如《大都无城》全书最后一段所言:“旨在强化对都市居民统一管理的严格意义上的里坊制,也大体与城郭兼备、内城外郭、具有全城中轴线的都邑格局同步出现。”曹魏邺北城、北魏洛阳城、东魏北齐邺南城、隋大兴城和唐长安城等城址发掘与研究,都可以说明这一点。
作者的笔在这里戛然而止,读者的思绪却无法停步,探秘的野草正在心间肆意滋长。汉魏之际,究竟发生了什么,使中国古代都城从早期都城中分散的宫殿区布局,迈向了城郭兼备的总体布局,全城大中轴的设计理念,里坊街巷的统一规划。而随着这一场转变,人们的社会生活和思想观念又发生着什么样的变化。许宏在书中提示性地指出,都城发展史早期阶段的“防御性城郭”的实用性,导致城郭的有无取决于政治、军事、地理等诸多因素,这是“大都无城”的聚落形态的历史背景,而后起的、带有贯穿全城的大中轴线的“礼仪性城郭”,却具有权力层级的象征意义。
寥寥数语,把我们的视线从实打实的考古资料,带往充满思辨的观念研究。又让人想起,在《何以中国》中,作者也曾看似不经意地提及,“方正的城圈,当然首先与平展的地势和直线版筑的工艺有关。但方向最大限度地接近正南北,追求中规中矩的布局,显然超出了防御的实用范畴,而似乎具有了表达宇宙观和显现政治秩序的意味。可知,影响古代中国建筑规划与社会政治思想的方正规矩,建中立极的理念,至少可以上溯到四千多年前的中原。而此后,方形几乎成为中国历史上城市建设规划上的一个根本思想和原则。”现在,在《大都无城》中,许宏又点到即止地说,“慎其四竞(境)”的外线作战思想和大国气度,是对西周时代及其以前的“大都无城”状态的极好诠释。“我们现在把军队比喻为钢铁长城,就是出于同样的考虑。”
我始终认为,一本学术书的真正价值并不在于告诉人们多少知识,而在于拉升人们心中对知识和思想的长草指数,把读者引向一个广袤而悠远的观念空间。《何以中国》频登各路好书榜,一年半时间里印刷七次、印数35000册,足见其长草指数之高。而后出的《大都无城》也好评如流。就我而言,读完这两本书,不敢说对早期中国的真实状态增加了多少知识,但至少勾起了我浓厚的兴趣,很想对此一探究竟:如果从汉魏之际的历史切口步入时光深处,我们又能收获怎样的思想图景和文化奇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