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下漫笔

    1945年的冬天，重庆，一处叫“大佛段”的乡间，有一片破旧的农家舍，屋中陈设极其简单，除了墙上的水墨画，桌上插着画笔的笔筒，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里的主人竟然是一位画家，而且曾是全世界最年轻的美院校长。

    屋子主人叫林风眠，抗战军兴以来，他已在此定居五六年了。这一年，林风眠也不过45岁，但距离他做北平艺专的校长，已有20年之久了。而他之担任校长，除了年轻之外，还有一特别之处，这个校长是学生“公投”出来的。虽然学术的天性崇尚自由，而民国时期的学术氛围也比较民主，但见诸史册的“公投”校长也极罕见。

    1918年，国立北京美术学校成立，这是北平艺专的前身。史载，“民国纪元以来，教育部极注意于美育问题，因有设立美术学校之计划。”于是，国立北京美术学校可谓应运而生。成立仪式上，教育总长、次长到会讲话，蔡元培也发表演讲，对学校寄予厚望。1922年，学校改称国立北京美术专门学校，1925年8月，又改为国立北平艺术专门学校，在原有的中国画、西洋画、图案系等之外，设了音乐系和戏剧系。

    上个世纪20年代是一个新思想奔流迸击的时代，又是一个学潮风起云涌的时代，社会动向反映在学术圈中，不但学生思想趋新求变，而且对校政抱强烈的主动干预态度，街头政治往往左右着象牙塔内之人的命运，北平艺专尤其如此。用后来曾在这所学校任教的庞薰琹的话说，“北平这个学校与南京、杭州、上海、苏州的美术学院都不同，……这几个校长是十二级台风都刮不动的。惟独北平艺专，几年换一个校长，校长一换全班人马都换”。庞说此话时，已不是二十年代，但确是真实写照。

    北平艺专的第一位校长是郑锦。古往今来，一个学校的精神气质总会深深地打上校长的烙印。郑锦出生于一个画工家庭，留学于日本京都专门绘画学校，擅长工笔。在1924年的一次学潮中，郑锦辞去校长之职。此后，又先后有过多位校长，但都没能把学校带上正轨。

    教育部一度想请蔡元培担任校长，这倒符合教职员的愿望，但蔡元培对军阀政府采取不合作态度，不愿就职。最终，教育部同意了学生“公投”校长的要求。

    1926年1月，《晨报》公布了“公投”结果：

    林风眠111票，蔡元培82票，萧俊贤48票，彭沛民46票，李石曾44票。以上五人为得票最多数，即为正式当选人。其余得票次多数者，尚有凌文渊21票，闻一多20票，冯白18票，张镜生16票，徐悲鸿15票，萧友梅14票。以上为当选人票数。现学生会预备呈文，请教育部就得票最多之林蔡萧彭李五人择一任命云。

    奇怪的是，选举时，林风眠人在法国，并无什么影响。且不说得票第二的蔡元培，即便位居第五的李石曾，也成名已久。而得票少得多的闻一多、徐悲鸿的名头也比林风眠要响亮。据《晨报》当时的报道，“林氏不独在国内不知名，据由欧返国者所言，亦不知有此伟大之艺术家，故均怀疑”。如果当时有网络，估计“谁是林风眠”会遥居搜索榜单之首了。

    那么，为什么是林风眠当选呢？林风眠的传记作者郑重分析，这与萧三的弟弟萧自生和先于林风眠回国的王代之的宣传有关，他们极力介绍林风眠的为人和艺术，还把林的作品照片展览给学生看，正好投合了学生求变求新的心态。

    实际上，还不能不提的是，蔡元培在其中所起的作用。蔡元培一直关心北平艺专的发展，他曾推荐了徐悲鸿担任校长，并为徐悲鸿写了推荐信，但徐在回国途中，滞留新加坡数月未能到任，开学在即，蔡元培转而推荐了林风眠。1926年2月6日，徐悲鸿和林风眠同船抵达上海。

    这一机缘巧合，后来被演绎成中国近代美术史上“徐林矛盾”的公案，个中是非，史有公论，但蔡元培对林风眠的青睐，确为事实。后来，林风眠就任国立杭州艺专，蔡元培专门从南京前往主持开学典礼，为林站台。顺便可提一下的是，前几年出版的吴藕汀老先生的《孤灯夜话》中，还把林风眠斥为蔡之“傀儡”。老先生此言未必恰当，但也可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蔡、林二人关系之近。

    林风眠这个“公投”校长所接手的并非多大的权势，当时在北平艺专兼课的郁达夫说，“这所学校仿佛是刚在换校长闹风潮大难之余，所以上课的时候，学生并不多，而教室里也穷得连煤炉子都生不起。”

    但林校长并不畏难，反而把一股新风带进校园，他在学校使用裸体模特儿，成立各种绘画团体。举办的各种展览每周平均在一次以上。而且，按照林的设想，举办展览、成立社团的目的是为了让艺术“接近人间、深入人间，使民众真正知道伟大的艺术并不是鬼世界的玩艺，……不断给社会上最多数看不见艺术的人一种认识的机会”。

    反观今天，一些展览不过是为了个人扬名立万，甚或沦为政客的秀场、卖画的宣传，仅此而言，林风眠在当年的想法和做法，已经远远走在了前面。

    可惜的是，林风眠担任北平艺专校长的时间并不长。1927年，张作霖开进北京，民国史陷入最黑暗的一天，艺专被说成是共产党的集中地。林风眠被指为“赤化校长”，迫于压力，他只好辞职南下。北平艺专也随之合并到国立北平大学，后又成为北平大学艺术学院，并迎来了新的院长。但学生们还是怀念当年的林校长，又发起学潮，要求林北上。不过，此时的林风眠已就任国立杭州艺专校长，在美丽的孤山脚下，致力于“介绍西洋艺术；整理中国艺术；调和中西艺术；创造时代艺术”的事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