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4月02日 星期六
梁思成如何谈“拆墙”
文·胡一峰
在城市这门科学里,不需要道德义愤,也不需要鼓动人心的宣传,而是严谨细致的数字。

    ■桂下漫笔

    近来,拆除小区围墙的事引起一番热议。赞成者说,拆墙是拆除了“心墙”,并将之与民生、作风乃至社会心态等联系在一起,似乎社会一切问题都出在了墙上,一旦拆除,万事可成;质疑者则举出中国民居特色,拿出《物权法》条款,乃至打出民主、自由、法治等旗号来,又似乎保卫围墙天经地义、万事可成。这不由得又让人想起大约一甲子前的拆墙之争来,当然,那次争的是城墙而不是围墙,争论中的一份著名文档,后来以“梁陈方案”之名镌刻在了中国当代史的柱石上。

    “梁”,是梁思成,人尽皆知;“陈”,是梁思成的合作者陈占祥,早年留学英国,师从阿伯克隆比爵士,因为参与大伦敦城市规划表现突出被英国皇家城市规划学会吸纳为会员。今人原原本本读过“梁陈方案”者或许不多,但借助这些年时常涌起的民国热,梁教授哭城墙的故事,已被戏剧化演绎得世人皆知了。当然,这段往事的是非对错,历史早有定论。本文重提,并非有颠覆性发现,只是想说,在类似拆围墙之类的城市管理和决策问题上,“梁陈方案”中论证问题的方式本身或许比结论更值得借鉴和思考。

    “梁陈方案”关于城市布局的核心思想不出“平衡”二字。也就是说,城市发展应构建“多中心”,让每个区域有自己完善的工作、生活体系,以防止跨区域交通带来的集中拥堵。这一思想受到芬兰著名规划学家埃列尔·萨里宁的“有机疏散”理论影响,而且在陈占祥参与的“大伦敦”城市规划中也已得到了验证。不过,值得格外指出的是,即便在一甲子之后,我们依然要珍视梁陈方案,这不仅是因为历史已证明了其正确,也不仅是梁思成、萨里宁或某个爵士的名头,而是梁陈方案的论证方法和理路。

    在这份文档中,梁思成和陈占祥老老实实、仔仔细细算了算账。

    第一笔账是英美大城市的交通账:

    “伦敦七百万人口中,有一百万运输工人,造成平均每七人中有一人以运输为业,将其他六人的身体,生产品和消费品来运去的不合理的、滑稽现象。洛杉矶百老汇路上,今日汽车的速度比1910年马车的速度还慢。纽约第五街并不太热闹的一段,汽车速度与步行相等。这种交通疾病,都是都市不平衡发展的结果。”

    第二笔账是北京的交通账:

    “现在北京最主要的东西干道是长安街,并与通正阳门的公安街,西皮市等衔接。依据1949年9月11日一次的调查统计,各种汽车辆最大的是东三座门西口,平均每小时49辆。自行车三轮车最大量是正阳门大街,每小时1649辆。当时北京汽车总数仅约四千余辆,又是汽油罕贵的时期,而且中华人民共和国和中央人民政府尚未成立。假定政府各单位全部沿东西长安街、公安街、西皮市建筑起来,十年之后,汽车数增至三万辆;东西三座门的汽车流通量可能增至每小时六七百辆,或每五六秒一辆,三轮虽可能完全绝迹,但自行车必倍蓰;长安街上与天安门广场两旁汽车之拥挤将比纽约的商业区更甚,再加上无数自行车穿杂其间,其紊乱将不堪设想。假使在广场开大会时,可能使附近相当大的半径以内地区的交通完全停顿。”

    重读这些历史的声音,令人感动也令人反思。今天我们讨论拆墙、交通等问题时,往往震撼于某些图像甚或一个抓人眼球的标题,却很少看到如此细致的统计和计算。说话者的言说方式,往往取决于听话者的收听习惯。在一个情绪浮躁、心态猎奇的氛围中,言说者往往会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观点,平和的讨论与细密的分析,也就容易被煽情和义愤所取代。

    “梁陈方案”没有付诸实施,梁思成为此还受到了批判,但他没有放弃自己的观点。他说:“城市是一门科学,它像人体一样有经络、脉搏、肌理,如果你不科学地对待它,它会生病的。北京作为一个现代化的首都,它还没有长大,所以它还不会得心脏病、动脉硬化、高血压等病。它现在只会得些孩子得的伤风感冒。可世界上很多城市都长大了,我们不应该走别人走错的路,现在没有人相信城市是一门科学,但一些发达国家的经验是有案可查的。”

    这些充满哲理的语言,和已经成为一纸旧闻的“梁陈方案”一样闪烁着智慧光芒。时光流逝了五十多年,梁思成和陈占祥当年列举的数字早已成为明日黄花。但他们在此基础上揭出的问题和困境却被证实了,正如梁所言,“早晚有一天你们会看到北京的交通拥堵、工业污染、人口膨胀。我至今不认为我当初对北京规划的方案是错的。只是在细部上还存在很多有待深入解决的问题。”

    又如他所说,城市是一门“科学”。科学要求的是严谨细致的数字,而不是鼓动人心的宣传。数字的坏处在于冰冷,不给人留通容的余地,但它的好处在于提供了一条清晰的思考路线,关心这些问题的人,无论映证、补正或反驳,都可以沿着这条路线前进。相反,那些道德义愤的语言,虽然辞藻华丽、吸引眼球、喧嚣一时,却不过是个人观感乃至情绪的表达,除了扇乎起一连串的舆论泡沫,对于问题的解决和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毫无用处,而待到泡沫散灭,留下的仍是一潭毫无改变的死水。

    行文至此,发现标题可能起得有点问题,毕竟,梁思成当年谈的是不拆墙而不是拆墙,但这其实并没有关系,个中道理上面已经讲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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