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有太多难以割断的东西，无论这东西是荣辱尊卑，还是苦辣酸甜，都注定要融入您的人生。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朝胜在安徽当记者时，也曾去过皖南许多地方采访，不知什么原因，独独没有去过黟县。知道那里曾出了一位晚清的奇女子“赛金花”，知道鲁迅说过“连义和拳时代和德国统帅瓦德西睡了一些时候的赛金花，也早已封为九天护国娘娘了。”那时没有高速公路这一说，就连稍微平坦宽阔一点的高等级公路也不多。好像是因为交通不便吧，出了赛金花的黟县就深深地藏在我的梦里……

    这次去黄山住在屯溪，安徽的朋友说，带你去黟县看两个古村落。一句“黟县”，猛然勾起了我几十年的遗憾。我怯怯地问“交通方便吗？”“方便得很，四五十分钟就到了。”朋友大大咧咧地一句话，竟可圆我几十年的梦。四通八达的现代化交通建设，足以让世间无梦！

    果然，出屯溪一上高速公路，钻山过岭一路畅通，半个小时就进入了黟县县城，还未及看出县城面貌，就直奔古村落“西递”，在村口一块大石上，居然一连刻了四颗星星，注明“国家四A级景区”。我们下一个去参观的“宏村”也是国家级四A级景区。

    这是两个保存比较完整的古村落，许多老屋都有百年以上的历史。典型的徽派建筑，粉墙黛瓦、木刻砖雕、斗拱飞檐、层楼叠院、朱门花窗、傍水依势……只是岁月留痕、光阴积尘，加之独家庭院大都靠天井采光，宅老院深高墙壁立，总感觉透着一股阴湿寒凉。

    时代总是在进步，徽州古村虽然完整地保存了徽派民居，但是，从居住的通风采光、结构的简洁通达来说，真的不及今天的现代化建筑住着舒服。古村也就是个砖瓦砌就的一段历史，游人因好奇来看看，村民卖门票、开小店。捣腾似古非古的匾楣砖石、兜售且油且酱的煎炒烹炸。难道他们就是明清以来，建功立业富甲一方，光宗耀祖衣锦还乡的官宦商贾之后？

    再古朴优雅的古村落，一旦沦为旅游景点，就再也没有曲径通幽柳暗花明的意境了。满耳都是导游牵强附会信口开河的噪聒，话音未落拔腿就走。您看到妙处稍稍玩味，转眼就找不到导游了。

    几乎每一扇打开的宅门，都是旅游商品的售卖处。更加令人无法容忍的是，全中国每一个旅游景点出售的商品，都是一模一样的。好在，各地的小吃文化都花样翻新十分发达，但是，在旅游景点品尝特色小吃，出了门就会后悔……陪着我们的屯溪司机说，当地人从来不去那里吃东西。临走前一天，司机带我们去当地人吃的馆子里，才发现前两天等于白吃了！

    在黟县的县城里，有一座并非是十足徽派风格园林，那就是赛金花的故居。

    被人们称为“晚清名妓”的赛金花，可不是如今扫黄一抓一大串的“鸡”。富家娇女，却因为家道败落坠入风尘；虽是卖身，却又琴棋书画心高气傲；风月场中，竟与状元洪钧结缘；虽为小妾，却以公使夫人身份出使数国；中年丧夫，被夫家净身而逐再入欢场；北京遭难，助李鸿章与列强谈判，被中堂之子拜为干娘；联军作威，邂逅瓦德西玉体能当百万兵……

    一百年来，赛金花的传奇人生不断成为纠结世人的焦点。从民国之初的戏剧《状元夫人》，到三十年代的畅销小说《孽海花》；从陕西易俗社进京演出的《颐和园》，到夏衍编剧的《赛金花》；在夏衍的《赛金花》被禁演之后，北京的熊佛西又推出同名戏剧《赛金花》而再次遭禁！还有刘半农采访，学生商鸿逵整理“口述直录”的《赛金花本事》。刘半农暴病去世后，赛金花感念刘半农对她的真诚尊重，前往吊唁，送上挽联：“君是帝旁星宿，下扫浊世秕糠，又腾身骑龙云汉；侬惭江上琵琶，还惹后人挥泪，谨拜首司马文章。”瞧瞧这幅挽联，便可见赛金花的儿女情怀丈夫义气。

    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安徽的杂志《戏剧界》还在连载新编电影小说《赛金花》……就连文化革命的旗手江青，到了文革气焰冲天之际，还不能忘怀当年在上海争演《赛金花》失败的情结，竟然生生整死了当年赛金花的扮演者王莹……

    今天，还能毫不费劲地找出对赛金花评价针锋相对的对立观点。

    我倘佯在赛金花从北京返回黟县建成的“归园”，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屏声静气地拜读着这里的一联一字、一草一木、一石一水；似乎隐隐可闻一声叹息、一步足音、一缕暗香……

    在归园的客厅正中，悬挂着曾国藩写的一幅中堂：“结习已空花不住，岁寒惟有竹相娱。”被称为镇压太平天国的刽子手，又以修身养性而被誉为圣人的曾国藩，为何为写下了这幅楹联？难道此人都认为赛金花的修为，已经达到此等境界，烦恼扫空不留任何残余，花亦不住其身了。那么，岁寒相娱之竹又栽在哪一道粉墙之下呢？

    虽建“归园”，虽已归来。毕竟江湖太久，晚年的赛金花还是回到了她大荣大辱的北京，住在居仁里十六号。人的一生有太多难以割断的东西，无论这东西是荣辱尊卑，还是苦辣酸甜，都注定要融入您的人生。

    到北京，赛金花居然到戏院里，看了一出写她的戏《状元夫人》。舞台上，扮演的赛金花明媚艳丽；舞台下，观众席里的赛金花美人迟暮。那时，许多戏园子的台柱上，常常悬挂这样一幅楹联：舞台小世界，人生大舞台。斯时斯地，人生与舞台已经难解难分了……

    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西递、宏村不同，赛金花的故居里游人稀少清风净土。

    其实，史里的赛金花，戏里的赛金花，书里的赛金花，传说的赛金花，是不是真实的赛金花？这些都无关紧要了，黟县有这么一个清静的去处，有这么一个天下闻名的奇女子，就是造化了。

    不知道北京居仁里十六号还有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