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5月09日 星期六
钱钟书的谦逊
文·魏邦良

■人物纪事

    姓了一辈子钱,对钱从不迷信;读了一辈子书,对书永远痴迷。

    文化大师钱钟书出生于无锡的一个书香之家。幼时抓周时抓得一本书,得名“钟书”;考大学时数学只有15分,却因国文英文成绩出色被清华大学破格录取;后留洋深造,恣意读书,因用眼过度而患上头晕的顽疾。

    学成归国,钱钟书左手创作右手治学,故纸堆里寻章摘句,不亦乐乎;乌有乡中精骛八极,岂不快哉?一部《围城》,嬉笑怒骂,妙趣横生,神来之笔随处可见,风靡海内外,畅销几十年;一部《管锥编》,博大精深,振聋发聩,妙绝之论,俯拾即是,震惊学术界,倾倒读书人。

    钱钟书著作等身,声名远播,但却特别谦逊。

    对于好学的年轻人,钱钟书会热心地教导。一次他问一个年轻人“bug”和“siesta”是什么意思?先问“bug”,年轻人答:“臭虫”。钱钟书开导他,是臭虫,但还有一个意思。接着钱钟书说了一个故事:一位美国人住进一个非英语国家的宾馆。进房间后,美国人在房间里寻寻觅觅仿佛找什么,服务员奇怪,问他找什么?美国人答:“I am looking for bug(我在找bug)。”服务员忙说:“我们是五星级宾馆,哪里有臭虫。”美国人耸肩摊手,服务员莫名其妙地走了。

    年轻人听到这里,好奇地问:“bug到底还有什么意思?”钱钟书答:“窃听器。看来你和那位服务员一样。”

    “siesta”,年轻人知道是午睡的意思,他问钱钟书,这个词怎么不像英语。钱钟书答:“对。这个词是从西班牙文引入的。”接着钱钟书告诉年轻人,为什么要把西班牙的“午睡”引进英语,因为在西班牙,午睡是头等大事,一到中午,整个马德里像夜晚一样寂静,所有人都在午睡。午后,马德里才会醒。

    对于年轻人,钱钟书一向以友相待,不摆长者和老师的架子。

    王水照是他指导的研究生,但他收到王水照寄赠的《唐宋文学论集》时,在回信中说:“吾友明通之识,缜密之学,如孙悟空所谓自家会的,老夫何与焉”。

    王水照曾师承钱钟书,不敢说自己的本领“如孙悟空所谓自家会的”。一次见面对钱钟书说:“我是您的学生,有‘文’可证。当年我的进修计划和您的审批意见俱在,白纸黑字。”钱钟书听了大笑:“给你写的题签,特地盖上我的印章,已经表示咱们的交情了。”但事后写信,钱钟书仍以平辈待之,称王水照为“贤弟”“贤友”“吾兄”。

    钱钟书把王水照这个弟子当做朋友,那是他的谦虚了。其实,他曾手把手教王水照写论文。

    王水照执笔写的《唐诗选·前言》全文一万多字,钱钟书为此写的审读意见有一千六百多字。王水照文章开头说:“唐代是我国古代诗歌发展史上极其重要的阶段,呈现出空前繁荣的景象。诚如鲁迅先生所说:‘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钱钟书以为不妥,指出:“首句‘我国古代诗歌发展史’宜改为‘我国文学史’更妥,因‘诗歌’与其他文学体裁在语言上血肉联系,且唐诗至今还是有它不可磨灭的价值。此为开宗明义之句,应说得高瞻远瞩些。何况隔一句又说‘我国古代诗歌’,似不须重复如此。鲁迅语可引,但其意(‘到唐已被做完’)是绝后,而把它来承上句‘空前繁荣’,稍觉不贯,至少得说‘鲁迅先生还(甚至)说’这一类字样。”

    经钱钟书提醒,王水照才发现,鲁迅语中“绝后”之意与前文“空前”抵牾。王水照本人浑然不觉,钱钟书明察秋毫。钱钟书的敏锐和缜密让王水照大为叹服也大受教益。

    王水照文稿中还有这样一句:“在唐诗研究中,困难不在于描述唐诗繁荣的盛况,而在于正确解释繁荣的原因。我们下面提出一些不成熟的看法,希望能引起进一步的探讨。”

    “不成熟”三个字引来了钱钟书的批评:“‘不成熟’三字似可删,因主观上是‘成’而大成、‘熟’而烂熟,方敢提出公之于世。此序义非即席临时发言或考场试卷,无人催促,非急就章,如觉‘不成熟’,不妨再加深思熟虑。虽客气话,亦当切合体裁。”

    王水照一直珍藏钱钟书对自己文稿的“审读意见”,他从中读出老师的智慧,也读出他对晚辈的提携深情。

    吴泰昌曾在一本书的后记中称钱钟书为“老师”,钱钟书当即回信婉拒:“‘师’称谨璧。《西游记》唐僧在玉华国被九头狮子咬去,广目天王对孙猴儿说:‘只因你们欲为人师。所以惹出一窝狮子来也!’我愚夫妇记牢那个教训,一笑。”

    钱钟书的谦虚对年轻学者有极大的感染力。学者陆文虎有过这样的体会。陆文虎曾读到一篇讽刺自己的文章,他想到当前学界多吹捧少批评,就将此文收入自己编的一本文集中。钱钟书得知此事后很高兴,说:“欢迎批评的人是有力量的人,一是有实力,批不倒;二是有胸怀,经得起。”

    钱钟书1979年赴美返国后,美国多所大学邀他去讲学,有人说,即使胡适当年卸任驻美大使后在美国也没有如此风光过。但钱钟书对所有的邀请都一概婉拒,他在给夏志清的信中多次谈及此事:

    “Princeton,Chicago等来函,邀弟明年携眷来美‘讲学’,七十老翁,夜行宜止,宁作坐山虎,不为山林狼,已婉谢矣。”

    钱钟书的桌上堆满了国外的邀请函,他的外甥女曾问:“舅舅,难道你就从不考虑。”钱钟书答:“法国总统密特朗的邀请我都没答应,还会答应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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