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走笔
文·四 九
有人说,动物也有感情,也有灵魂。不过我想,即便如此,人还是比动物高明,因为只有人才有回忆,又因有了回忆,生发了思恋。有些东西分明不在身边,却时时出现在眼前,看似姗姗而来,却又擦肩而去,这便是思恋。陷入思恋的人是幸福的,因为在思恋中,一切都很美好,也不知道是美好惹人思恋,还是思恋使之美好。
这世上最经不起细算的物事或许是时光。不知不觉,已在北京生活了十多个年头,柴米油盐的平淡日子,让我与这座城市牵上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偶或离开数日,竟也会萌发若有若无的思乡之情。正如谢冰莹先生说,住在北平时还不觉得怎样,一旦离开她,便会莫名其妙地想念起她来。无论跑到什么地方,总觉得没有北平的好。
郁达夫先生也说过,关于一个曾经住过的旧地,觉得此生再也不会第二次去长住了,身处入了远离的一角,向这方向的云天遥望一下,回想起来的,自然也同样地只是它的好处。他说的,是北京。
北京的独特,在其悠远的历史。史书中的北京又大半与皇家有关。皇朝时代的北京城,本就是皇帝的家。皇帝的日子其实过得很累,他要管尘世间的芸芸众生,他要和喜怒不可测的上天打交道、四时八节不可少了孝敬,当然,他还要打理自己的家事。京城里这些“坛”啊、“宫”啊、“园”啊,本就是皇帝过日子的地方。生活在这座城里的皇帝太多了,仿佛这座城市生来就是做皇城的,那些没在这儿待过的皇帝,总让后人觉得不那么正宗。
百余年前,星移斗转,金冠落地,皇城成了“故宫”,一切皇家风范凝成了一幅静止的画。到北京的游客,多半会去故宫、长城、十三陵,从故去王朝的残砖断瓦中咂摸历史的滋味。
其实,所谓历史,无非过去人之生活,帝王将相,不过是其中的点缀。几百年抑或几千年,在人类历史长卷中只是白驹过隙,又如草蛇灰线,后人执一斑而欲窥全豹,本万无可能。生活是摇曳生姿的,史迹自然也风仪万千,最动人处又往往不易为人察觉。没有了皇帝的北京,多样的文化愈发繁盛,像千百条小溪流,蜿蜿蜒蜒汇集到一处,渐渐流散渗开,敷衍出一片生机勃勃的洼地来。未经修葺的野长城、卢沟桥上的石狮、国子监的残碑,乃至旧城楼上的燕子窝、宫墙缝里的野草根、四合院里的老槐树,滴水沧海,显现的才是真实的故都景致。
繁华的北京、喧闹的北京、古朴的北京、雅致的北京,静静地凝结在曲折的胡同、酸味的豆汁儿和声声的吆喝之中,有时候觉得,似乎北京的一切本就该是这样的。千百年的文化传承最终沉积成了老北京人有板有眼、不可差了丝毫的精致生活,酿出了这股活泼泼的京韵之水,滋养着文人墨客或寂寥或幽深的心情。
城市确是文化的容器,但文化绝不仅仅是城市。京韵悠悠,固在皇朝气派、百姓家常,更在眼中的远山,头顶的层云。拨开凡俗生活的面纱,风景的主角永远是山水风雪,人事变迁无非是它们最好的背景。
北京的西北淡淡地有些山峦,总须晴日方能看见,而北京的晴日又总是带些微风,风又恰自西北而来,于是,让人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这些山本是天边的一轴画,只是偶然被风吹断了卷轴,斜斜地铺下,垂在地上,皱皱沓沓堆作了层层的山。
山与城市为邻,很自然地褪去了野性,沾染了些许文化气息。而在这些文化味颇浓的山上又大都建有寺庙,或皇家气象,或质朴平凡。寺庙是凡人依照自己的理想,给神仙建筑的住所。远避喧嚣、守卫心灵的园地,来往于寺中的人们,总想依托山的灵性,超脱了自己的灵魂,殊不知山却正借寺的雅致点缀了自己,如此说来,赏山的人赏的无非是自己的心灵。
山是如此,城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