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补丁，就能让人看到母亲的心意。那块补丁，缝入了孩子的生命，便可“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了！

    认识一位二分之一俄罗斯血统的中国阿姨，她遇见了久别重逢的俄罗斯亲戚，那亲戚会点中国话，对着几十年没有见面的老姐妹用中文感慨道：“这么多年，咱们都旧了！”其实，亲戚的本意是“咱们都老了”。老和旧在俄罗斯亲戚那里，似乎都是一样。乐府《古艳歌》:“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故，也有老旧的意思。

    恋旧，这是个特中国的情结。这些年国内兴起的收藏热，也是一种恋旧。接到远方一位朋友的电话，说是有明清年代的紫檀屏风，价值数亿，看有没有喜欢收藏的朋友感兴趣。我说，找错人了，俺至今还没有结交一个可以拿数亿巨资恋旧的大款。俺们的恋旧，更多的是“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一类的。

    恋旧的情结和古董的收藏不一样，恋旧不必过于刻意，可又无时不在无处不在。比如，至今有些老人写字，还是要使钢笔。使钢笔就得买墨水，一段时间不写了，笔尖的墨水便会凝结，就得拆下来用清水洗。墨水瓶里的墨水，久不使用也会沉淀、变稠、结块。甚至，现在都不知道哪里还有墨水卖。

    如今，有电脑、手机，现代人早就无笔无纸办公了。就算偶尔写几个字，也是一次性的圆珠笔、签字笔，随手写、随手扔。当然，今天也有奢侈品的笔，除了国际名牌之外，甚至都有黄金制作的金笔。不过，那种笔是无法写出贫民文字的。

    坚持使钢笔写字，那是一个时代的坚守和无奈。就像七十年代，许多文人还喜欢用毛笔小楷写信。七十年代末，朝胜在报社当编辑，一律使用毛笔蘸红墨水改稿编稿。假如有谁用钢笔编稿，那是会被人瞧不起的。今天，敢掂起毛笔的统称是书法家，书法家们只在宣纸上笔走龙蛇，也极少以小楷写信、记日记、留便条……

    使钢笔写字的那拨人都七老八十了，他们基本上不会用电脑，手机只会打电话，发个短信都困难，更无法选择某种输入法去长篇大论地写文章了。只是那笔在握，一不留神就能写出古风雅韵，一行箴言足令举座皆惊……于是，那支被他们温润摩挲了几十年的老式钢笔，就化作了令人肃然起敬的文化神器。

    但凡有条件的话，朝胜坚决不吃快餐。哪怕就是泡饭萝卜干、煎饼卷大葱、窝头蘸辣椒、粉丝贴饼子、酸菜炖白肉、小米红枣粥……这里边都有几百年、上千年的经典和讲究。家里有个老人，每顿饭都能让您吃出舒坦。舒坦，是吃饭的最高境界。

    饮食之于中国，就是文化。无论钟鸣鼎食，还是粗茶淡饭，基本格式还是需要遵循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民以食为天，连吃饭这样天大的事儿都去敷衍，您说说，还有什么事情值得去认真。每当被逼无奈吃麦当劳或者快餐盒饭的时候，我就特怀旧。不说别的，就这等不伦不类的货色，能摆得上随便哪里的农家院子小案板吗？

    据说，毛主席他老人家有件睡衣穿了多少年都不舍得换新的，磨出了破洞就打块补丁。领袖的俭省是一方面，另外一定还有恋旧的情结。一件衣服，穿舒服了就不想丢。从小听老人说穿衣服，“新三年，旧三年，补补连连又三年。”那个年代的孩子，谁没有穿过补丁衣服呢？但是，裁剪的匠心、缝补的针脚、搭配的布色、浆洗的板正……一块补丁，就能让人看到母亲的心意。那块补丁，缝入了孩子的生命，便可“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了！

    衣物如此，用具亦如此。儿子还是在上中学的时候，就写过一篇文章“三国兵器谱”。他通过三国人物使用的各种不同兵器，来分析人物性格及命运。不论文章好赖，我觉得这个视角就很新奇。三国的英雄们都有和他们融为一体的兵器，关羽的青龙偃月刀、张飞的丈八长矛、吕布的方天画戟、赵云的银枪青虹剑……这些都是他们出生入死南征北战使惯了的家什，轻易不换。

    多年前，朝胜在欧洲瑞典的一个小镇上，曾淘了一柄二战早期的步枪刺刀。距今该有近百年的历史了，钢鞘、牛皮挂件、木柄、刀身、枪口套环、鞘内卡槽等一应完好，那铮亮的刀锋甚至都没有开刃。不知道当年拥有这柄刺刀的士兵，是如何在枪林弹雨中，把刀保持得如此完好。在牛皮挂件的里面，看到了他刻下了“P.H”两个字母。于是，闲来无事时，我就摩挲着这柄刺刀，与它的前主人“P.H”隔空对话。

    广州气候潮湿，没注意刀柄卡槽和枪口套环处都生锈了，藏在钢鞘内的刀身依然铮铮闪亮。用布蹭、用油浸、用洁净剂擦，终于除去了所有的锈迹，一柄青光隐隐的刺刀，又恢复了它近百年前的容貌。和世界所有刀身上细细的血槽不同，这刀身正中有一条一指宽的血槽，插刀入鞘时才发现那血槽的起始两端，竟然就是钢鞘内的两道锁扣，拔刀和入鞘时，都必须有一股斩钉截铁的力道，鞘内锁扣“哒哒”两声钢音铿然。仅此这一个动作，就令人豪气陡升。那工艺、那机关、那精致、那钢材，隔着久远的光阴默默地向后人传递着绵绵刀语，直让我为近百年前的工匠折服！虽是旧物，神韵永新！

    一锅高汤都需小火慢炖半天一夜的，况且人生的修炼？没有对经典的久恋，没有对前辈的恭敬，没有对文明的崇拜，没有对生命的感悟……为人谈何灵魂？处世谈何传承？习文谈何底蕴？尚武谈何威风？

    食如经典，衣似娘亲，笔吐真情，刀附神韵。如此步步前行，就知道路该如何走，事该如何办。取舍之义、死生之侠、求法之高、胸襟之阔……

    几十年的岁月也就接上了几千年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