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北京大学设立“燕京学堂”。按照北大高层的说法,这个机构是搞“中国学”研究的。那么,什么是“中国学”?或者说,“中国学”该研究些什么?网上各路高手各有解读。我觉得,简单的说,“中国学”就是研究中国或中国问题的。中国人研究中国,天经地义,就好像我们每天都要照一照镜子,看看自己一样。
不过,“中国”成为一种“问题”或“学”,却值得思考。“中国”作为一种“学”连同“中国学”这个名字本身,其发明权都属于老外,“中国学”从娘胎里就带有一种他者的眼光。但是,中国人想把这个拿着海外出生证的孩子领回国内来的努力,一直没有间断过。
延安整风之前,延安的马列学院设有一个“中国问题”研究室,为学员开设“中国问题”课程,教员主要是留苏回国的革命家。不过,延安的“中国问题”研究,其出生地乃是苏联。至晚在1928年,莫斯科中山大学就设立了“中国问题”研究所,所长是苏联人,研究人员主要是苏联的汉学家,也有秦邦宪等在中山大学读过书的中国学生,但他们主要是做苏联人的助手。
苏联的“中国问题”研究所分中国“基本问题”和“现实问题”两个部门。“中国基本问题”主要研究中国不同历史时期的土地问题、古代中国的社会结构以及汉字拉丁化等,“中国现实问题”则主要研究中国革命,比如土地问题、农民运动、中国经济发展等。这个研究所实际上扮演的是共产国际在远东问题思想库的角色。共产国际解散后,“中国问题”研究所并入苏联科学院东方学研究所。在延安整风中,马列学院的“中国问题”课程被取消,理由是脱离中国实际。换言之,就是这些留苏回来的理论家没有搞清楚作为“问题”之“中国”究竟是“谁”的中国这件事儿。
除苏联外,还有些“中国学”出生证上写着德国、法国。傅斯年海外留学时,就萌生过把这些流落在外的“孩子”带回国的念头。1928年,他留学回国,遵蔡元培之嘱,创办了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史语所后来成为近代中国学术重镇,它的辉煌传奇不是本文重点。我想说的是傅斯年亲撰的《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在这篇七千多字的文章中,傅斯年喊出一句雄心勃勃的口号:我们要科学的东方学之正统在中国!他所说的“东方学”大体相当于今人所谓“中国学”。
傅斯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自小饱读诗书,是学生中的国学小权威。五四运动时,傅斯年是学生领袖,后来出洋留学,虽从街头走进了书斋,但心中的民族主义火苗始终未灭,一直想把东方学的正统转移到中国,这得到了他的好友陈寅恪的激赏。1927年,陈寅恪写诗给傅斯年,有“今生事业馀田舍,天下英雄独使君”之句,敬佩之情溢然纸上。两年后,陈寅恪应邀担任史语所历史组主任,也投身到争正统的努力之中,也正是在这一年,他在写给史学系学生的一首诗中劈头就说,“群趋东邻受国史,神州士夫羞欲死”,字里行间足见其学术怀抱。傅斯年的另一位史语所同事、考古学家李济也说,史语所成立时,学界对中国研究的中心在国外这一现状,很不满意也很不服气。这种情绪由来已久,傅斯年正是把握了这一机会,“把那时普遍存在学术界的‘不满的意’与‘不服的气’导入正规。”因此,史语所大旗一举,学界精英马上云集景从,组建了一支“中国学”的国家队,除了学术追求之外,还被一股与洋人一争长短的心气儿所激励。
反观今日,这股心气儿即便还有,但底气似有点不足,不足的原因是“学”之欠缺。今天,组建史语所水平的研究队伍恐无可能,更重要的是论“中国学”者似也缺乏傅斯年式的治学胸怀和理性。在傅看来,研究“东方学”固是为争一口气,但研究本身却不能为情绪遮蔽,而必须遵循科学的治学方法。用他的话说,就是“这学问断不以国别成逻辑的分别”,不用一些传统的或“自造”的“仁义礼智”等主观意见混淆科学研究,把本应为天下公器的学术研究变成固步自封的“国粹”欣赏。
可见,“中国学”的研究对象是中国的,视野、胸怀和方法却应是世界的,研究在世界中之中国,是为了造福中国所在之世界。这也是“中国学”内生的要求,这才当得起一个“学”字。行文至此,忽然想到一段话:“中国问题本来是世界的问题;然从事中国改造不着眼及于世界改造,则所改造必为狭义,必妨碍世界。”说这话的人叫毛润之,那年他还不满3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