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5月17日 星期六
为妈妈斟一杯酒
文·辛 悬

■吾心吾性

    酒,以及和妈妈的关系,是我成长中的两条重要线索。

    印象里,妈妈是滴酒不沾的。自我记事的那一刻,就没看过她啜饮分毫。我考上大学、找到工作,于她是巨石落地的欣喜,未见她开瓶欢庆。外公离开那阵子,眉宇间有深重的悲戚,流过泪,但也不曾沉溺在酒精里。

    后来我才知道,每个妈妈心中,都氤氲着一潭酒水,不言不语,却抵得人世凄寒。

    怀我的时候,妈妈得了结石。因为不敢吃药,疼痛发作起来,只能支一把板凳,肚子抵在靠背上,捱过一日又一宿。长大后,我每听到这段经历,头皮都会微微发麻。直到有一天,猛然惊觉,这其实就像一个隐喻:为了保护我,妈妈用后背挡住了整个世界。

    而我的世界,倒一点点在扩张。走过的千山万水,俨然照出自己好酒的痕迹。从未经世事,到偶尔神伤,与酒结缘的时日渐多。尤其大学后,兴之所至,便呼朋唤友,点上百串烤肉、一打啤酒,推杯换盏酒酣耳热。工作应酬多了,满斟满饮的红酒,都是心下一横囫囵吞下。借着年轻的蛮劲,几次喝到吐,倒头就睡,醒来发现连外衣都没脱。

    这一切,其实妈妈都不太知道。

    男生过了青春期,总爱披上“独立”的伪装,哪怕内心再怯懦,也不容拆穿。主动倾诉少了,和妈妈的相处,就成了蜻蜓点水的生活汇报。

    散碎的庸常里,妈妈也会絮叨大家庭的琐事、小姐妹的短长,我只是听听,“嗯”几声,很少明确作答。有时候,妈妈兴致来了,说起我打小的故事,细节历历。听着听着,我倒常常望着妈妈鬓边甚至头顶垂下的白发出神。那种感受,就像酒至微醺的一丁点恍惚。

    如今,约略经历了一些事情,我好像有点明白,酒之为物,并不止于百变的气味和均衡的口感。某种程度上,它事关我们对世界的态度。

    为此,我开始学习葡萄在何种气候、环境下成长,经何种工艺采摘、发酵,又经过多少储藏,才能在酒器里盛放万千变化。更重要的是,在酒里寻找偏嗜和好恶,是对自我的再发现。厌弃了场面上的胡乱牛饮,更觉与三五朋友小坐,轻摇杯中物,不必谈什么星辰大海,亦是快意时分。

    但妈妈其实并不赞成我喝酒。她无心明了酒中趣味,只见我偶尔夜归,吐到粒米难沾。对她来说,饮酒过量之于我身体的伤害,倒像刻在她的心上。而我,也很难向她细微地解释勃艮第或者波尔多,霞多丽或是长相思之间的天差地别。

    酒大概成了远离或者差异的缩影。彼此的年岁都在增长,强求母子有相同的价值观,终归是困难的事。时间拉长了代际的沟壑,奔波掠夺了心灵的相处。唯有体谅的意愿,与日俱增。

    仿佛是昨天,还牵着妈妈的手。如今,已在思索如何陪伴妈妈老去。感慨白驹过隙,去了解妈妈的意愿,也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来得强烈。

    对我而言,斟一杯酒,算是递过一把主动沟通的钥匙,企图转开记忆的闸门。我总贪心,凭着琥珀色的光华和挥发的果味,能进驻妈妈的内心,探看她一路走来的足迹。哪怕饮是色,醉是空,时光太匆匆,握得住的,总不好叫它再轻易溜走。

    既然青春留不住,趁母亲节,想让妈妈破个戒,斟杯酒,用我的新“船票”,换她世界的通路。即便梦醒也回不到从前,总还能听到生命流过的淙淙水声。

    偶尔我会想起,小时候住老式公房,北面马路,南边是青石板铺的小巷。楼下住户搭的葡萄架,若是经年结果成佳酿,如今也已载得动许多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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