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爱因斯坦 |
文·李泳
■乐享悦读
爱因斯坦生日(3月14日)那天,收到刚出炉的《爱因斯坦全集》第九卷,带着春风吹过的潇湘水云的气息。中文版的老爱《全集》是湖南科技出版社与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Collected Papers of Albert Einstein(德文版附带英文版)“同步”出版的——那边编好一本,这边跟着翻译一本,出版一本。那边出了13卷,中译本也跟着出了九卷(10册)。
“全集计划”从1986年开始,主编布赫瓦尔德说它是科学史上最雄心勃勃的出版工程之一,从5万多件文献里“爬罗剔抉”出25卷,14000篇,涵盖科学、自由、教育、犹太运动、和平和裁军等主题。计划得到了希伯来大学、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美国科学基金会(NSF)、美国人文学科捐赠基金会(NEH)和众多个人和大学的资助,中文版也获得了中国国家出版基金的资助。如此出版工程,堪比任何大《百科全书》——达恩顿在《启蒙运动的生意》里总结历史上第一部《百科全书》的出版历程说,它的重要在于掀起了一个运动,践行了一个“主义”;它让启蒙运动更具体和生动了。《爱因斯坦全集》也有着同样的“主义”的意义。
然而奇怪的是,20世纪最伟大的科学家,他的《全集》却等了那么久——时下一些健在的文人可已经有“全集”了——除了这孕育中的全集,过去像样的选集也不多。老爱去世10年后,苏联编了一部文集;老爱百岁时,我们有了中文版的文集——而英文版的呢?似乎从来没有。相比之下,老爱的传记、传说和评论却五花八门,零碎的言论集也不少(如《论和平》《思想和意见》《晚年文选》等)——为什么呢?因为老爱的东西没有读者,特别是“专业的”读者。例如,为老爱立传(《上帝难以琢磨……》)的物理学家派斯就说,他在写传记时,从没读过老爱的文章——因为他的物理已经有了更新更好的表达形式。原因也许不在这儿呢。
奥本海默(老爱最后所在的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的领导)好像专门解释过,老爱文集被耽误了10年,是因为错误太多——“早年的文章美得令人陶醉,却错漏百出”——这儿的错,应该也包括“传抄”的错误。“一个人的错需要那么长的时间来纠正,真不愧是一个人物啊!”奥院长估计的那么多的错误不知从何说起,即使有,也可以一边出版一边校订的——何况历史文献的错误本身也是历史。跟随老爱多年的英费尔德说得好:“普林斯顿的那位大教授不明白爱因斯坦的错误比它们的正确结果更重要。”
老爱文集的姗姗来迟,也许更多是因为他特别的“角色”。在大众心目中,他是一个神话;在科学家眼里,他似乎也只是一个符号。据英费尔德回忆,爱因斯坦在普林斯顿被大家看成一个“老痴呆”(old fool),一个“遗老”(historic relic)。老爱百年时,新生代的斯莫林到普林斯顿做博士后,除了图书馆立着的胸像,已经找不到爱的踪迹了。他向1847年就去那儿的前辈戴森打听,戴森说不知道——他原本是冲着老爱来的,可在看了他的新近论文(都是关于统一场论)后,觉得都是垃圾。于是在那8年里,他总是躲着爱因斯坦——当他意识到应该听听老人的解释时,已经老了。
老爱在普林斯顿20多年,几乎没有学生,也没有学派——想想玻尔的热闹——每个人都认识他,却没有一个伙伴。他曾感叹,“物理学家说我是数学家,而数学家说我是物理学家。在科学界,我是一个找不到同伴的人,尽管世界上每个人都认识我,我还是这么孤独。几乎没有人真正了解我”。
奥院长在纪念他60岁生日时发表的广播讲话中说,尽管很少有科学家会反对把爱因斯坦作为科学的理想象征,却又很多人觉得他的思想方法错了,有点儿莫名其妙;他的工作“深奥、遥远且无用”。可见,老爱晚年的孤独是因为思想的孤独,因为思想的孤独,承载思想的文字也就自然被冷落了。更重要的是,奥院长和很多人看来,科学是集体活动,像公司一样——如果公认老爱的思想没用,那他的文集还是越晚越好。领导的思想“古今”一样,难怪今天的院长们也喜欢“集体的大科学”。不同的是,奥院长要年轻人离老爱远点儿,新院长们却把科学的希望拜托在一群“遗老”身上。
有趣的是,50年后的另一位老人,在从“黑洞一线”退下来后,却编了三本几乎没什么读者的“古文”选集,一本历代物理学家的,一本历代数学家的,还有一本就是爱因斯坦的。“爱选”的标题是《固守的错觉》(A Stubbornly Persistent Illusion)——这是借老爱的名言,本来说时间是我们顽固坚守的一种错觉,但我想不妨“曲解”为悲鸿先生的“独持偏见,一意孤行”。
霍金编选那些老文章的心境如何呢?我想起他在60岁生日纪念文集里引用的华兹华斯的诗句:“一个自在的心灵,永远孤独地航行在奇妙的思想海洋。”看来,他最能理解老爱的孤独,因为他自己也孤独。
我们今天读《全集》,不必请老爱回到热闹的现实,却应该让热闹的自己走近他孤独的世界。喧嚣的“尘世”多一分冷清会更宜人,喧嚣的“科学”多一分冷清会更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