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文学感性心灵进入中文系的人,念书时多半有几个罩门,文字学是其中之一。我虽自认慧根不差,在拿到厚重的《说文解字》时仍不由自主的要冒起冷汗。
摹写古文字是文字学的附加作业,为了添加乐趣,我开始翻阅《说文解字》寻找有趣的字组,却因此发现了令人眼花缭乱的“马群”。
青黑色的马是馯,纯黑色是骊,赤色的是骍,黄白相间的是騜;较为精细的包括:駰是毛色浅白而黄,馰是有白色额毛的,騴是马尾根白,騧则是黄马黑喙……如果要分辨马的年纪与类型,古人依然周到:三岁的马叫作騊,青壮期的马是驹,高六尺的是骄,七尺以上是騋,长八尺是駥,连去势的马都有专属的称谓叫騸。前人对马的关心与了解超乎我们想象,如此大费周章去分辨马的存在,只有一个原因,我从文字间进入了那个以马为重的时代。
后来教书的时候提到马,我总是不忘和学生提起如此壮观的马群,身兼代步与战力的任务,就如今天的车,我们不总是直呼宾士、福特、MARCH、TOYOTA之名来分辨车的价值吗?说到这里学生就会笑起来。其实,我却仿佛在一次又一次的述说中,看见那数十种马匹的形象在脑中逐渐清晰,颈上挂着足以辨识自己的名牌,用一种漠然的表情看着我。我于是领悟:毛色分得愈清楚,身材计较得愈精细,就愈揭示了现实的残酷。也许仅失之毫厘,存在价值便谬以千里了。车子是无生命的货品,可以量化,而马却是生命,在数十种马名里,除了良马劣马的二分法外,看不见任何属于性格的描述,所谓马儿受尽荣宠的时代,正是马群被尽情商品化的时代。
原来人们习惯将生命分门别类、贴上标签,便于管理,以示重视。关爱的眼神如此之“重”,生命却如此之“轻”,自古至今都一样。
马应该只有一个名字吧?就是马。
就像男人女人小孩都只有一个名字,就是人。那么学生,当然就只是学生。金蛇吉祥,骏马报春。我不再在课堂上讲述马群的名字,它们重新成为古书里的文字化石。但我知道,消失的马群用一个“马”字代替,藏匿在每一个时代的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