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只想见敦煌飞天极尽其妍丽缥缈,却是从来不敢想象莫高窟的厚重。
336年,他踏至石上,视线从崖下一路极尽远眺,直至远处天地相接,我怕感受到的不只是壮阔,还有孤独。罡风猎猎地鼓动衣袂,他一路到这里,到这个来路的尽头,不得不止步,却终究在朦朦的天色里,感到了一种晦涩的孤独。那一瞬间的犹疑和迷茫,是可以被理解的。清晨露水湿重,深呼吸间让充斥肺腑的空气也变得滞凝。他紧闭双眼,耳边是风声。
忽然金红的色块抹上他的眼睑,地平线处有光,逐渐,光芒万丈。他忽然感到一种感召,并非来自远方,巨大的充盈感汇成暖流游遍全身,让他无法自已,几乎要落下泪来。于是他不再孤独,他有了归属,他安稳下来,他沐浴在第一抹阳光里浑身震颤。
他席地而坐,将身躯隐在崖壁上,这一凿几乎地动山摇,凿动了整个文化跨越千年的宝藏。
“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所有人都这么说着,眼里噙着泪走到她面前。她不知道怎么了,她明明刚从满头黄沙里挣扎出来,明明刚刚净身修面,怎么人们都盛着仿佛躯体都装不下的悲苦,绕着她叹呢?莫高窟值得的一定不止于此,她值得的一定不止是那两三句引人愤怒的历史,和游人们一句一句的哀声。她还有绮丽罗兰,她还有揉着灰尘的雕栏玉砌,而所有人,都只望那些伤疤上瞟。
我妄言至此,但进了莫高窟,自然地就敬畏起来了,甚至束手束脚。走到第二高的佛像面前,我不及其脚背,抬头往上,所有平面都落满了灰尘,越往上,灰尘越厚。至其颈项,几乎已看不清原来颜色。“我看不见他的眼睛。”我大惊小怪。我见过的大佛都是向下看的,他们的眼珠含在眼眶下半部分,嘴角含笑,现下我却看不见那黑色的眼眶里承载着什么。好像不能用渺小的我的躯体与他对视,是一件很新奇的事情,好像我已经习惯于佛祖对世人的垂怜,甚至将高攀以望其一眼视作了理所当然。超拔苦难,满足一切愿望,他这么说,声音在大殿里的几根钢筋水泥间隆隆作响。
洞窟在山崖上排列,一扇铁门推门而入,空气清凉,上下幽暗,石像犹可辨认,壁画自是隐秘在阴影处了。当一切漆料对我都成晦涩的时候,我反而再感不到那种隔阂。不论是隋唐的红衣暖袖,还是元代的青烟寒月,于我都变成了呼吸间可及的东西。我仔细辨认佛像或嗔或笑的表情,却仿佛眼前有一层模糊的遮挡,让我见了却不得深窥。
明清被纳入了历史,他们的修改涂抹重修凿刻刮擦被视为了历史的一部分,而我们的责任,是把那些曾被人随意倚靠或就近造饭的角落墙壁保护起来,像阅读史书一样地阅读它们。这种疏离感,让我不敢多看他们一眼。读了许多关于莫高窟的文章,反弹琵琶几乎奏响我躺在火车上摇晃的晚上,飞天几乎要从我的梦里高窜出来,然而我站在那里,小心翼翼,只能在那些掠夺史里张嘴呼出我现代人的二氧化碳。
莫高窟是个何其神圣的地方,古代的人民祈福造愿,把希望和他们手里一把银钱一起虔诚地留在这里,自己化作壁上一个或哭或笑的身影,整座洞窟几乎要因此大放光明。这里是许多人的埋骨之地,也是许多人的信仰之地,又是多少人因为信仰而愿意埋骨的地方。曾经的他们在洞窟里日日夜夜的参,沐浴着菩萨的悲悯,几乎要落下泪来,事毕,他们站起来,低头默首,退出这里,留下我们,看他们的背影,看一切留在这里的痕迹。
波斯商团,印度牛马在这里辗转,那时候繁华。黄泥、黄沙、黄山崖。一阵大风过来,暂时将他们埋存。如今一切呈现出来,我们从上面寻找蛛丝马迹,再由所有前来的人们书写他们想要的莫高窟。我跟着讲解员走,目光追随着手电筒,怕挡住通风的门口,整个人几乎神经质起来。有一阵子我恍惚在洞窟外,一副躯壳看着讲解员落锁,离去,留我一魂一魄在那已经漆黑的洞窟里。那一魂一魄于是屏住呼吸,冒昧地并不出去。
你留下来做什么?让我,让我再看看。
壁上的小佛像整齐地列阵,金光绿影,交错闪动在我看不见的、黑暗的那边。我绕到佛像身后,他背对着歌舞升平、笙箫乐曲、金殿玉池、宝塔美人,我不敢置喙,赶紧绕了出来。
快走了。好,好。
他们一齐催促我,我不敢再作第二次的停留,趁着下个游览团队开手电筒的空档,窜了出去,快走几步塞进那副躯壳。
我重新回到阳光里,精神随之一振,从混沌里挣脱出来。莫高窟哪里还是个小女子!我于是为我的妄言好笑。她一双浊目里飞的是几千年的风沙,人们在她怀里来来往往,真要说那些哀叹,哪里只来自我们二十一世纪的一丛;真要说视而不见,又哪里会是来自我们这渺小的一方!
我像一个赶着追逐湍流的旅人,在她的领地还是不敢停下来歇一口气。但是回头再望她一眼,她又分明也在注视着我这个只看她罗裙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