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03月27日 星期五
积德行善甘为傻
□ 苏畅斌

    我的父亲是个典型的中国农民,出生于1900年,卒于1961年。他小时候读过半年私塾,初通文字,那时候家里人口较少,农活又特别需要劳力,因此辍学了。

    16岁那年,父亲害了一场重病,几乎夺去生命,医生束手无策,只剩下去寺庙烧香许愿求菩萨了。幸运的是,父亲竟然闯过了这一难,逃脱了死神的魔掌。从那以后,父亲认为这是菩萨保佑之功,因此加入了当地的“慈善堂”,专做善事,以报答菩萨的救命之恩。他做善事的动机非常单纯——报恩,是不求回报的真心施予。

    父亲有一兄一弟一妹,在4兄弟姐妹中,他算是比较能干的,但在整个大家庭中,却是无足轻重的一员。除了完成分配给他的农活以及临时安排给他的杂活外,只要有空闲,他就去帮助当地无人照顾的残疾人、孤寡老人,还经常因此耽误家中的农活。伯叔们难免会对他有所非议、抱怨:“吃自家的饭,操别人的心,你到底是哪家的人?好人是要做,但也别做过头了!先把自家的事做好了,再去管别人的事,这才是正经。”父亲听了,不以为然,仍旧我行我素。

    父亲给我印象极深刻的有两件事。

    一年冬天,下着鹅毛大雪。父亲出门办事,至晚未归。母亲一边纺纱,一边等他回来。我蜷缩在母亲身旁,一边烤火,一边替父亲担着心。那时兵荒马乱,各种灾祸天天都在发生,我们都怕他出什么意外。

    夜深了,只听得外面一阵“咚咚”的脚步声,母亲听出是父亲的声音,马上停下纺车去开门。果然,父亲像一阵风似的冲进来。只见他身着单衣,全身都是雪花,双手紧紧搂在胸口,嘴唇冻得发乌,身上瑟瑟直抖。

    母亲惊讶地问:“你怎么啦?”父亲说:“没事!刚才在路上碰到一个老叫化子,穿着单衣,快冻僵了,我就把棉袄脱给他穿了。”母亲又是心疼,又是埋怨:“你真傻,心眼也太好了!下雪天脱衣给别人,就不怕把自己冻坏了?”父亲若无其事地说:“我火力旺,没事!我这条命都是菩萨给的,还在乎一件衣服吗?”

    听罢,母亲没再说什么,赶紧替他找衣服去了。

    第二件事,发生在第三次长沙会战期间。那年月,每次日寇侵犯长沙,我们全家都逃难在外,并且总是由父亲和两条家犬留守护家。日寇一来,他就跑到屋后的竹林里躲避,惊险万分。日寇第三次侵犯长沙,仗打得特别激烈,我们全家被迫再次逃难。等日军退走后,我们返回家时,看见的是一片惨状:房前屋后,田间地边,到处都是尸体,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尸臭味。父亲见此情景,二话不说,立即邀集几位好友,顶着令人作呕的尸臭,去搬抬掩埋尸体。花了四五天时间,他们终于将全部尸体都掩埋好了。

    当时,我母亲不仅是我们这个小家的主妇,也是我们整个大家庭的内当家,事务繁多,一天忙到黑。父亲很少帮她的忙,对我们也极少表示关爱,心思多半用到了慈善堂的事务上。

    母亲评论自己的丈夫说,他就是一个里外不分的硬汉,心里装着别人,就是没有我们母子,说他是我们家的人,不如说是来我们家做客吃饭的人。但是,一旦有人对他抱怨,母亲又会替他分辩:“不要怨他!他这条命是菩萨救的,做善事是应该的。我们也应该像他一样,多做善事多积福!”

    我刚参加工作时,没有能力照顾父母。1957年,单位盖了第一批职工宿舍,我也分到了,赶紧就把年近花甲的父母接来,跟我一起生活。父亲到来后,仍是行善不改,买了一辆独轮车,经常帮队里的家属买煤送菜。大家都说:苏四爹真是个好人,肯帮忙。

    1960年,不知从哪里刮来一股“清算风”,我父亲曾参加过的慈善堂被定性为“反动会道门”,而他又是积极分子之一,被要求回老家接受审查。父亲接到勒令回乡的通知时,内心是坦然的,他觉得自己行善大半辈子,从没干过坏事,谁来审查也不怕!但我心里却不轻松,因为在政治运动中,一件事的吉凶是难以用简单的生活逻辑去判断的。我带着极为沉重、复杂的心情,把父亲送上了回乡的火车。

    父亲回乡后,和其他那些都快60岁的老实农民一同参加了近一个月的学习班。有关部门要求他们揭发相关慈善机构的罪行,父亲他们虽是“积极分子”,但只做具体事,或赈灾施粥,或修桥补路,或掩埋无主尸体,或帮助残疾人等,自然不知如何揭发。父亲他们的口碑很好,当地老百姓对这种处理方式也十分反感,审查的人一看实在问不出什么“敌情”,只好把他们都放回家了。

    (作者为长沙市退休耄耋老人,探过矿,教过书,经过商,著有《活好》《活明白》《筑梦人生》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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