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03月13日 星期五
少年不识愁滋味
□ 苏畅斌

    陈六公是我家邻居,性格耿直,乐善好施,和我父亲、吴二公是形影不离的好友。每到夜晚,他经常聚集在我家,和我父亲、吴二公谈东论西,常常聊到大半夜还余兴未尽。我母亲晚上要纺纱,没工夫陪他们聊天,大哥大姐对他们的谈话不感兴趣,小弟年幼也早睡去了,我就成了他们唯一的听众。

    对他们说的话,我有的感兴趣,有的不感兴趣,有的能听懂,有的听不懂,但照例不能随便询问,因为我从小得到的训诫是,打扰大人说话就是没礼貌、没教养。我呆坐在角落里,一面听着他们的谈话声,一面听着纺车的吱呀声,不知不觉打起了瞌睡,却不肯上床去睡,因为我喜欢这种热闹的感觉。

    我印象中最深的一件事,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推行所谓“宪政”,各地掀起了一阵狂热的竞选地方吏员热潮。小时候不懂政治,长大了知道这其实就是一场“闹剧”,当时看到的却是“热闹”。那时,听人说,城里选乡民代表,投某人一票,就可获赏德园大肉包子一个。我听了馋得直流口水,心想随便投个票就有肉包子吃,这样的美事我们这儿怎么就没有呢?

    没想到,这样的“美事”很快就来了。一天,陈六公突发奇想,要竞选当地的乡民代表;父亲和吴二公很赞成,开始热心帮忙张罗。于是,他们在村子里拼了个桌台子,四处敲锣通知乡亲们来开选举会。村民们显然不热心,喊了好久,才来了十几个人,稀稀拉拉地站在台下。也难怪,战乱方息,各家各户都元气大伤、愁吃愁穿,哪还有心情关心什么宪政、选举啊!

    我们小孩子就不一样了。“少年不识愁滋味”,哪有热闹就往哪凑,何况心里还惦记着大肉包子呢!不料,六公上台一开口就打消了我们的希望。他说:“大家都晓得,我是个敢讲真话的直心人,投我的票,虽然吃不到包子,但我敢拍胸脯担保,一定会替大家主持公道的。”

    我们这些看热闹的,一听说没有肉包子吃,兴趣马上减半,一个胆大的小伙伴冲着六公大声喊道:“没有肉包子吃,给颗糖粒子也好嘛!”父亲拿着锣锤跑过来,装出一副要打我们的凶样,我们一哄而散,无心再打探选举结果,也不知六公最后选没选上。新中国成立后,据说他们三人还为这件事专门在学习班上作过交待。

    成年后,我因长年工作在外,不常回老家,但每次回去,必去拜访陈六公。让我伤感的是,每次见到他,老人家都要显老很多。六公的老伴去世后,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独自蜗居一室,不与儿女同住,也很少与外人接触。但是,六公一直坚持自食其力,每天都早早起床,干力所能及的农活,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到了晚上,就开始打坐默念《金刚经》。

    虽然时代变迁,社会风气发生了巨大变化,但陈六公却一直信奉着自己的传统价值观,独守着自己的精神家园。比如,每逢生日,哪怕是七十、八十大寿,他从不准儿女为他举办生日宴会,自己也从不参加任何人的生日庆典。他认为,生日是“母难日”,没有什么可庆贺的。

    新中国成立后,我们村子的农田大都改为菜园了。为了方便种菜,村民们一度把大量城市垃圾倾倒进稻田,以垫高农田,防止水浸泡蔬菜不利于生长。陈六公对此大为不满,见人就愤诉:“过去种菜浇大粪,还要先把粪沤熟,杀死寄生虫,不让人吃了生病。现在这些王八崽子不讲良心,在乌七八糟的垃圾上种菜,人吃了不短命才怪呢!”

    随着我家长辈的一个个离世,我对陈六公越发亲近,心里已把他当作自己的长辈,乐意力所能及为他尽些孝道。六公每天诵读的是手抄本《金刚经》,我就托人从香港买了一本大字本的送他,他高兴极了。可是,第二天,他一脸疑惑地对我说:“你这个《金刚经》,跟我读的《金刚经》为什么不一样呢?”

    我查看了一下,原来他的手抄本《金刚经》上有很多错别字。于是,他让我带着他试读了一遍大字本的,由于他早就把手抄本的背得滚瓜烂熟,跟着我读大字本时,就显得磕磕绊绊,特别拗口。我看他改起来很难,就安慰说:“这是香港的《金刚经》,您抄的可能是印度传来的,兴许更正宗。您还是按原来的念吧!菩萨听惯了,改了反而不好。”他觉得我说得有理,就接受了。

    陈六公活到98岁,无疾而终,是我们乡里活到岁数最大的一个。办丧事那天,来吊唁的有一千多人,也是村里历次丧礼中人数最多的。遗憾的是,我当时正在国外,未能赶回来送他最后一程,至今引为憾事。

    少年不识愁滋味,识尽愁苦已白头。

    (作者为长沙市退休耄耋老人,探过矿,教过书,经过商,著有《活好》《活明白》《筑梦人生》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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