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02日 星期五
自圆其说与合情合理
□ 叶李华
英国数学家、哲学家罗素

    谈科论幻话创意

    无论任何文学作品,都要在自身的架构下自圆其说,读者才有可能看得下去。例如在一篇写实小说中,某人居然一跳三丈高,作者便有义务解释一番,若是换成武侠小说就不必了。不过,武侠小说仍须在某些环节自圆其说,比方说某个角色死而复生,可以解释成江湖传言有误,或者他只是施展龟息术诈死,总之千万别诉诸超自然。另一方面,如果你写的是灵异小说,死而复生就稀松平常,只要一笔带过即可,《封神榜》中描述哪吒莲花化身的情节就是很好的例子。

    科幻故事无论以何种形式呈现,依然算是广义的文学,同样要遵循上述的原则。不过如果仅仅做到自圆其说,这样的作品顶多算是及格,保证拿不到高分,且让我们举个极端的例子:

    英国哲学家罗素在《心的分析》(1921)这本书中,为了强调信念与记忆的密切关系,故意提出一个明显荒谬的假说,声称我们置身的世界,以及其上的万事万物,都是5分钟前才诞生的──包括我们每一个人,以及我们所有的记忆。任何人都看得出这个说法荒谬至极,可是无论你提出任何反驳,罗素都能说那些证据是5分钟前随着宇宙一起出现的。

    当然,罗素只是故意做个错误示范,并非要我们相信他的“5分钟宇宙论”,它可不是什么值得研究的哲学理论,更不能算是科学理论。若用现代科学哲学的说法,就是它完全无懈可击,明显欠缺可证伪性(虽然罗素写这本书的时候,“可证伪性”的发明人波普尔只有19岁)。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罗素这个奇想颇具科幻色彩,因为它针对“宇宙的起源”这个大问题提出一个自圆其说的答案。只不过这个答案太无聊了,倘若真的写成科幻故事,恐怕只会换来嘘声和倒彩。

    接着再举个非科幻的负面例子,以便加深大家的印象。且说几十年前,美国有个十分卖座的电视剧,在男主角急流勇退之后,收视率立刻一落千丈。解决方案当然是排除万难将男主角再请回来,但问题可没那么简单,当初他的退场情节是毫无转圜余地的车祸身亡,偏偏这个电视剧丝毫没有灵异色彩!

    编剧们绞尽脑汁,最后索性决定一笔勾消──男主角根本没出车祸,上一季演出的一切,只是女主角的一场噩梦罢了。

    希望以上这两个例子,足以说服大家相信“自圆其说”只是最低的标准。倘若哪位科幻作家以此自满,他所创作的故事将永远徘徊在及格边缘。比方说,如果毫无节制地使用“科幻魔术箱”,借着一个又一个科幻名词,把应该说理的部分通通蒙混过去,那么他等于是在写一篇披着科幻外衣的奇幻故事。

    此外必须强调的是,既然是科幻,其中的科技当然没有上限,所以不论外星人也好,时光旅人也罢,他们的科技水平都可以要多高有多高,总之作者说了算。因此无论任何匪夷所思的情节,只要在适当时候让这两种人露个脸,整个故事就能自圆其说,甚至并未违背最基本的科学精神。

    问题是,如果事先并未安排任何伏笔,后面硬生生冒出外星人或时光旅人,这样的解决方案未免太廉价,无异于戏剧理论中的天外救星(Deus ex machina)。读者虽然无权质疑作者的设定,但绝对有权抗议作者不够敬业。由此可见,如果你有志创作科幻故事,除了自圆其说,起码还要跨过另一道门槛,姑且称之为“合情合理”。

    倪匡的长篇小说固然常有科幻版的天外救星,但那显然是商业量产的结果,事实上,在好整以暇的情况下,大师当然写得出情理之中的外星人,《标本》这个短篇就是铁证。它的核心创意是在玩角色互换的游戏,读者必须看到最后一行,才会恍然大悟“外星标本”竟然是人类!但只要你愿意多读几遍,不难发现在短短4000字中,共有8处暗示这些外星人可能是金属之躯,例如:“群众的欢呼声越来越炽热,像是无数金属块一起在大力撞击一样。”以及“主席发出了一下如同金属摩擦一样刺耳的苦笑声……”因此,至少就合情合理这点而言,《标本》绝对可以拿到高分。

    (作者系台湾著名科幻作家、翻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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