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新故事】
◎本报记者 代小佩
这是一张带着泥土的记录表,隐约有牛粪的痕迹,边缘还有些磨损,记录人是“王金强”,上面写着:“犊牛号091750,性别母,出生重38公斤,黄色,顺产……”
类似的记录表有成千上万张,按照记录人的姓名归类,形成整整34本“大部头”,被码放在中国农业科学院北京畜牧兽医研究所(以下简称畜牧所)三楼的一个乳白色柜子里。
一张张记录表,见证着中国肉牛育种人的功勋——他们接续奋斗多年培育出的华西牛,有望打破我国肉牛主导品种核心种源严重依赖进口的局面。
最拔尖的种源被严格封锁
上世纪80年代起,我国牛肉消费量不断升高。虽然原有肉牛品种多,但普遍生长速度慢,屠宰率和单产低,良种覆盖面小,远不能满足需求。
当时,来自欧洲的西门塔尔牛种牛在我国改良后形成了占我国肉牛存栏量65%的杂交群体,但进口来的种牛性能都是二流或三流水平,因为最拔尖的种源被严格封锁,买不来。
“必须培育优质肉牛新品种,实现核心种源自主可控!”2002年从康奈尔大学回国后,李俊雅怀着这样的志向,加入畜牧所。
他带着课题组在云南、湖北、新疆等地调研后,目光最终停留在内蒙古乌拉盖草原。这里的牧民世世代代养牛和羊,牛群经过改良,是肉牛育种的理想基地。
然而现实并不如意。课题组测量牛群数据要请牧民帮忙,结果有人记录不全,有人用蒙古语记,还有牧民怕伤害牛不乐意测。辛苦一年,拿到的数据“支离破碎”。
课题组知难而进。牧民不配合,他们就免费给牧民建保定栏、地磅等设施,高价收购牧民的牛。文化有差异,他们就把学习当地民俗习惯作为必修课。渐渐地,愿意加入的牧民变多了。
那时候,他们驻扎的乌拉盖巴音胡硕镇只有几家小旅店,空气里飘着一股澡堂子味儿。站在陌生荒凉之地,这群平均年龄不到30岁的年轻人雄心勃勃——就是要在这里培育出中国的肉牛新品种!
用十多年积累原始数据
从逻辑上来讲,育种并不复杂,无非是选出最优秀的个体,再人工干预它们的繁衍,让一代比一代强。
但牛属于大动物,世代间隔和繁育周期长,遗传进展很缓慢,加上各地肉牛生产模式混乱等因素,导致肉牛育种效率低、成本高。当时估算,拿到一头肉牛性能的完整数据要历时1年半、耗费1万多元。
为了省时省钱,团队决定从技术层突破——应用全基因组选择来育种。利用这种技术,只要获取犊牛的基因信息就能判断性能优劣,可大大提高育种效率和准确性。
应用全基因组选择育种技术的前提是要有参考群。西方肉牛育种历史悠久,积累了大量原始育种数据,但这是核心机密,讨不来。
说起建参考群的复杂过程,现任畜牧所副所长、牛遗传育种科技创新团队首席的李俊雅感触颇多:“我们不仅要参考群内全部肉牛的表型数据,如体重、体高、胴体组成、肉品质等,还需要基因型数据。通过表型和基因型数据的比对分析,建立评估肉牛个体性能优劣的标准,再利用这个标准进行早期快速选种。这样的参考群至少要包含上千头肉牛。”
这是一场与时间的拉锯战。
十多年来,每逢草原春暖花开,李俊雅团队就出现在乌拉盖。他们走访牧民,想办法获取每头牛的生长发育、繁殖等性状。拿到一个牧场的数据,再赶赴几十公里外的下一个牧场,每次去乌拉盖出差一待至少三四个月。
有一次恰逢草原雨水丰沛,蚊子成片,在牛棚测数据时,一位学生被咬出200多个包。雨水还混着牛粪牛尿,没过小腿肚,钻进他们的雨靴。“但测量不能停,错过了今年,只有明年重新干。”畜牧所研究员高会江说。
最难受的是事还没干成,钱没了。
做肉牛育种,科研经费花销巨大。测定工作要花钱,全基因组育种芯片得从国外进口,还有差旅费……2012年前后,课题组“山穷水尽”。东挪西借,才勉强发出工资。
干的活很艰苦,出成果慢,发的钱也少,但没人因此离开团队。“我们觉得,就是要给国家做点事。”畜牧所研究员张路培说。
单头华西牛拍卖价高达24万元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不知不觉,李俊雅年过半百,高会江也晒得黝黑。
这支“赶不走”的草原育种团队,以平均每年屠宰测定200多头牛的速度推进参考群建设工作,还研发出肉牛遗传评估的系列算法以及一款替代进口的全基因组育种芯片。
我国最大的肉牛基因组选择参考群终于建成了。截至2021年底,华西牛育种核心群规模达3602头,育种群46521头,性能测定数据231966条,分别是育种之初的4倍、21倍、21.5倍。
2021年12月,团队培育的华西牛通过国家新品种审定。
从陈幼春、许尚忠等老先生研究肉牛育种算起,孕育华西牛历时整整43年。高会江顺利完成接力赛中的一棒,他笑着说:“育种人一辈子能搞出一个新品种就很骄傲了。”
华西牛成年公牛体重达900公斤,成年母牛550公斤以上,屠宰率、净肉率等主要性能指标达国际先进水平。在一次全国种公牛拍卖会上,华西牛单头拍卖价高达24万元。
从2004年起,乌拉盖牧民王金强跟着李俊雅团队,为牛群建详细的系谱档案和测定记录。去年,他养的牛每头平均售价2万多元,总利润超过100万元。
靠华西牛致富的牧民还有很多。“现在去乌拉盖,好多牧民主动请我们吃饭,有时候还会杀头羊喊我们吃肉。”张路培说。
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深入实施种业振兴行动,强化农业科技和装备支撑”,这让团队成员倍感振奋。高会江说:“用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肉牛新品种让牧民致富,是种业科技工作者最大的价值。”
如今,华西牛已走出乌拉盖,在湖北、河南、云南、吉林、新疆等地繁衍生息。
16世纪,西门塔尔牛从阿尔卑斯山的西门河谷走出,从此影响世界肉牛市场几百年。再过若干年,诞生于乌拉盖草原的华西牛或将成为它最强劲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