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05月04日 星期五
西南联大的学人学风
胡一峰

桂下漫笔

    每到毕业季,一些大学老师就面临一场“渡劫”。有的老师吐槽,给学生改论文改到心力交瘁,有的论文若非老师从头到尾修改,无法达到答辩水平。在我看来,帮学生定选题、指门径,或对论文个别观点作出批评和纠正,当属导师分内之事。但若到了毕业前夕,老师还在彻夜修改学生的论文,对学生恐怕就失之于宽了。这些年,人们怀念和赞美西南联大。联大各位先生确实树立了做导师的榜样,但似乎很少看到老师“帮”学生把不合格的论文“改”合格的事,更多是老师对学生严格要求、言传身教。新近出版的《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保留了许多细节史料,不妨摘录几条。

    1941年2月14日,郑天挺日记中写到“杨志玖来谈论文事”。杨志玖后来成为著名的史学家,当时是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的学生。抗战时期的昆明虽在后方,但也遭受空袭危险,为疏散考虑,文科研究所移到昆明郊区的龙泉镇。郑天挺观察到,“自研究生移至龙泉镇,导师不能随时督导,学风渐入暇情嚣张”。正好杨志玖来了,他就说了这个担忧,“时莘田在坐,斥责甚厉,不愧为严师”。莘田即语言学家罗常培,是杨志玖的指导老师之一。虽然我们不知道罗常培谈话的具体内容,但从郑天挺“不愧为严师”的评语,也可见西南联大的老师对学生是严字当头的。

    而“严师”之所以严,主要不是老师个性脾气使然,是为了尊重和捍卫学风的纯正。郑天挺认为,设立研究所,导师和学生同住共食,本意是在学识之外给学生以人格陶冶,有利于造成一种“肃穆勤敬”的学风。一旦学生和老师隔得远了,学风的保持就成了问题。“导师不严课于学生,而学生莫不孳孳不息。此种合家庭、学校、书院为一之学风,不可不保持于永久也。”

    严格要求学生的同时,在学术上郑天挺对他指导的学生则是倾囊而授,付出全部心血。1939年2月22日的日记中有这样的记载,“清华史学系四年级学生刘文雅,从余作毕业论文,研究湘军编制及训练。下午为之开参考书目,并检曾集有关系之书札奏稿,迄夜半始毕”。为了帮助学生尽快进入论文课题,老师不但为学生开列参考书目,而且彻夜为其检索收集对论文写作有用的史料。

    郑天挺是西南联大的教授,也是总务长,行政事务十分繁忙。任继愈说:“总务工作十分繁杂、琐碎,经常有些无原则的纠纷,三校联合,人员的成分也很复杂,郑先生处之以镇定、公平,不动声色地把事情办了。”西南联大《除夕副刊》说郑天挺是“联大最忙的教授之一,一身兼三职,是我们警卫队队长。虽然忙碌,却能开晚车做学术研究工作”。

    即便如此,郑天挺仍恪尽职守,以诚意对待教师之“分”。1940年1月20日早上七点,要举行“明清史”的考试。郑天挺“惟恐有误,夜眠为之不安,警醒者屡”。刚六点,他就起床了。而工友还没来得及生火,他就用暖水瓶里剩下的温水,匆匆洗漱之后赶往学校。到学校后,发现学校的钟快了十分钟,不由心中感叹“幸未致误”。还有一次,他从早上八点开始批了一上午试卷,到中午只完成了一半,下午又有其他工作,只好请别人帮忙批改。为了此事,他在日记中反省说,自从兼任总务长以来,讲课的精力被分散,而听课人数又增到了150人,“督教尤难,深愧职守之未尽”。别人劝他找一个助教,他一直没有同意,又有人劝他找人代阅试卷,他也一直犹豫不决。只是因为学校催成绩太紧,才不得不请人代为批改一半试卷,然而“终觉不安”。

    郑天挺这样的老师在西南联大并不孤单。他的日记中还记载了一桩生动而感人的事。1942年6月23日,这一天是“隋唐史”考试。郑天挺把监考等任务交给了何鹏毓。何鹏毓体胖、善烹饪,是个美食家,曾与郑天挺合作开课,对明史有精到研究。这天发生了一点意外,考试时间到了,何鹏毓却未到。“越半时飞奔而来,体既丰重,加以急奔入室,倚墙委顿。余(即郑天挺)急掖之,幸未扑地,坐息半小时始渐瘥,能起立。余劝归息,不肯,盖晨为侍者所误,焦急愧怍,遂尔晕厥,然余则既愧且悔矣。”何老师因监考迟到而至愧疚晕厥,郑老师又因为何老师之晕厥而愧悔,足见“老师”二字在当年的先生们心中的分量。或许,这也是西南联大成为教育史上一个传奇的重要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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