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2月17日 星期五
捧着心中那张空白地图
刘恩凡

    第一次知道星野道夫,是六年前读到他的《在漫长的旅途中》,那时的我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堪称传奇的经历,不知道在他离世后,有上百万日本人排着长队观看他的遗作展,以纪念这位日本国宝级摄影师,我只是被封面上的一句话一击即中:“人的一生,总是为了追寻生命中的光,而走在漫长的旅途上。”

    我很喜欢的一家女装店曾有一段非常精彩的文案——

    “你写PPT时,阿拉斯加的鳕鱼正跃出水面,你看报表时,白马雪山的金丝猴刚好爬上树尖。你挤进地铁时,西藏的山鹰一直盘旋云端,你在会议中吵架时,尼泊尔的背包客一起端起酒杯在火堆旁。有一些穿高跟鞋走不到的路,有一些喷着香水闻不到的空气,有一些在写字楼里永远遇不见的人。”

    我很庆幸,一个在写字楼里写PPT、看报表、挤地铁、在会议中声嘶力竭、每天两点一线来来回回、人生轨迹循规蹈矩的我,因缘际会,透过文字和照片认识了一生走在大自然里的星野道夫。毫不夸张地说,认识他以后的这些年里,疲惫的时刻、沮丧的时刻、失眠的时刻……星野道夫的文字、照片和人生,一直是我的心灵鸡汤和生命的治愈系。

    六年里,我买过星野道夫的每一本简体中文版,直到这套《星野道夫的北地之梦》问世,我终于拥有了一套可堪珍藏的精装版,收集了它未刊的大量绝版照片。捧着它,像捧着一个我虽未抵达却早已如临其境的世界。

    一页一页翻动着这些熟悉的照片,读到他熟悉的语气,万千感触涌上心头,一颗心再一次,被温柔和爱意占得满满的,仿佛随时都要漫溢出来。只恨言语太苍白,不能将这种感触表达万一。我想写下一点浅显的读后感,也期望有更多的人能经由星野道夫的文字和摄影,踏上一段永恒的时光之旅——

    如果你也看过星野道夫镜头下的北极光,一定会被这一幕幕以苍穹为背景、在零下50℃的严寒永夜上演的无声歌剧,震慑到说不出话来。

    布鲁克斯山脉蜿蜒在北极圈内,星野道夫曾独自一人,行走在未知的山谷,在冰河湾里,伴随着冰川的摩擦声,乘坐独木舟顺水漂流。他触摸过阿拉斯加东南的原始森林,跟随“极地流浪者”北美驯鹿展开漫长的迁徙之旅,他与因纽特人在北冰洋逐鲸,在阿萨巴斯卡人的村落中参加他们的冬节。

    “我遇到过很多不同的人,也见到过很多不同的生活。阿拉斯加的自然,一直向爱冒险的我传递着一些什么。后来,我开始有主动探求的渴望。”星野道夫就这样背着一只巨大的背包,在这片地球上最遥远的极寒之地独自旅行了12年。

    每年三月,星野道夫都会为拍摄极光进入鲁斯冰川,他说,那里是“能跟宇宙对话的不可思议的空间”。幽暗的天空中飞舞着寒冷的火焰,这是壮丽的自然剧场里上演的宇宙歌剧,而他是唯一的观众。

    他说看不到北极光的夜也没关系,在冰川上过夜,天空仿佛摇摇欲坠,满天繁星也近在眼前。这触手可及的星光,是几万年前甚至几亿年的光芒,直到今天才抵达人类的眼前。抬头注视它的瞬间,看到的是宇宙那漫长历史的一瞬间。

    “严寒之中,美景可寻。暗暝之中,光明亦见。极寒蔓延的寒冬世界,月光铺洒的夜,天空中飞舞的极光……所以,比什么都重要的是,在严酷季节的笼罩下,仍有着微弱的对春天的向往。这就是所谓的希望吧。所以,人或许也能够跨越寒冬。”

    一万多年前的冰川期,地球被冰雪覆盖。今天沉没在洋底的大片陆地,当时屹立于海平面之上,其中一块就连接着阿拉斯加和西伯利亚地区。人类,大概就是在那时,追随驯鹿、座头鲸和北极熊的脚步,来到了这片冰雪大地。一万多年以后,星野道夫从日本独自一人来到这里,世间万物,仿佛冥冥中有着某种神秘的牵连。

    我们在城市里生活,而城市的另一端有驯鹿在流浪。

    在阿拉斯加这片极北之地,时间温柔却又凌厉地放慢了脚步,驯鹿依然在千里流浪,滨鹬依然在万里迁徙,灰熊依然守在涌动的河川边,等待溯流而上的鲑鱼。南渡北归,一万年如在昨日。

    某一天,在苔原的对面,忽然出现了驯鹿的身影。独自一人追寻着驯鹿脚步的星野道夫,不知不觉就置身于一望无垠的驯鹿之海。阵阵煦风轻轻吹动迁徙中的驯鹿脚下的小花。有时候,刚刚出身不久的小鹿会停下脚步,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人类闯入者。但很快,它们似乎又明白了什么,立刻追上母亲的脚步。不久,巨大的鹿群如波涛一般退去,消失在苔原尽头。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目送它们,仿佛目送一个时代的离去。

    “在我们赖以生存的环境里,生物的多样性非常必要,能够意识到在某处,正有一群驯鹿继续着它们的流浪,这是一种遥远的自然,这一切丰富着我们的内心,提醒着我是谁,正在何处。追寻着驯鹿的我,还远没有结束旅程,我开始感觉到,记录下这遥远的自然,是我的义务。”

    我总是反复凝视“以义务记录这遥远自然”的星野道夫镜头下的每一只动物——

    雪鸮咬着旅鼠回到巢穴,呵护着四个即将出生的雪鸮宝宝;北极熊母子紧紧依偎在一起,在暴风雪中安然入眠;刚出生的雪豹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在冰雪上仰面享受阳光;正当壮年的驯鹿独自走过青草丰沛的原野,身后不远处,是早已风化得只剩白骨的驯鹿头颅……

    我一面被生命的强大和温情震撼得热泪盈眶,一面又为生命的流逝和残酷感到百感交集,可是星野道夫以平和而冷静的话语,彻底抚慰了我:“无论是谁,都必须面对衰老,就像在寒冷的冬夜,随时会有人敲门拜访一样。”

    在阿拉斯加旅行了12年之后,星野道夫决定定居在这里,旅程结束,生活开始。他在森林里修建了一栋小小的木屋,简单却温馨。

    “如同人与人之间的牵绊,与大自然一同度过漫长的岁月之后,会形成一种无法撼动的力量:即使在细微之处,也会涌现出爱怜。这种爱怜既有对大自然的感情,也有对过去岁月的抚慰。”

    我非常喜欢星野道夫用文字描述的一个小小场景:有一天,他发现冻原上的灌木丛中,有一只从来没见过的小鸟,喙的前端一片鲜红。他边想着这到底是什么鸟,边悄悄靠近观察。原来鲜艳的“口红”,是啄食蔓越莓而染上的颜色。

    星野道夫镜头下的每张照片,似乎都在讲述着如此动人的故事。在人迹罕至的冰原深处,阿拉斯加的动物和植物,亘古以来就像这样安静生活着,只与时间、与爱、与深邃的心灵交换秘密。“或是偶然产生了某种共鸣,或是淡淡地付之一笑,这些都与人类所拥有的一样重要的东西有关,那就是,所谓的灵魂。”

    后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1996年8月的一个清晨,星野道夫参与日本电视台的棕熊拍摄计划,在俄罗斯堪察加半岛遭到棕熊攻击,不幸身亡。据说,在棕熊闯入的那一瞬间,他下意识地按动快门,拍下了生命里最后一张照片。

    “我认为每个人都拥有两种不可取代的大自然,一种是日常生活中与我们共生共存的自然风景,可能是平凡无奇的小河、一小片森林,也可能是随着微风摇摆、生长在路边的小草;另一种则是我们从未造访过,位于遥远国度的自然环境。我们知道它就在那里,它的存在给了我们很大的想象空间,虽然看似与我们无关,但位于遥远国度的自然环境依旧对我们相当重要。”

    最后我想说,这套《星野道夫的北地之梦》是由星野直子夫人基于他在阿拉斯加生活时细心观察到的事物,而编织出了一道道“梦的轨迹”,并根据不同主题编纂成册。我多么希望星野道夫的人生不是止于那场残酷的袭击。但他也说过:“不是为了人类,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只是单纯地为了自身而存在,这就是大自然。”

    最后的最后,以星野道夫的一行小诗结束这篇冗长的读后感吧——

    现在正在等待着怎样的旅行呢

    我也不知道

    然而

    不管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多久

    都不可能看遍所有的角落

    所以还想

    继续捧着心中的那张空白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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