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1月24日 星期六
“信”细如发
文·魏邦良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陈垣在励耘书屋

■人物纪事

    历史学家陈垣在北京教书时,他的三儿子陈约则呆在老家广东。陈垣只能通过书信来督促指导这个儿子。

    一次,陈约告诉父亲,他想学“国学”,但不知从何学起,不知何者该读何者不该读?陈垣教导儿子:“无所谓国学。国学二字太笼统了,不如分为文学、史学、哲学、宗教等等。”

    目标明确了,“从何学起”的困惑便消解了。

    陈约一直呆在老家,向父亲抱怨,家中藏书不丰,读书环境不佳。

    陈垣劝导,读书要根据环境调整目标:“如果家藏书籍丰富的,则宜于博览;如果家中书籍少的,则宜于专精。”既然无力购买大量的书,又没有图书馆可以利用,陈垣建议:“唯一方法是先专精一二种,以备将来之博览。”

    古人云:素其位而行。陈垣告诉儿子,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充分利用环境,“不能因未有书遂停止不学,等有多书乃学。”

    陈垣多次对儿子强调,想成材,“适应环境”非常重要:“一个人最要紧系能够善用自己环境,所谓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不管在甚么境遇中,要尽行利用自己境遇,如遇陆则走马,遇水则行舟,不必对于目前时时不满也。”

    听了父亲的教导,陈约踏踏实实把家中仅有的几部经典啃完,学问见识随之大长。

    1931年,日本悍然挑衅中国,很多青年学生赴南京请愿,要求政府抗日。陈约来信,谓国事蜩醣之际,无心读书。

    陈垣回信批评了儿子:“此次来信说日本事,云读书非其时。然则我辈舍读书外,尚有何可做?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正是吾人向学要诀。”

    为了让儿子接受自己的建议,陈垣以自己为例:“我本来就是一读书之人,于国家无大用处。但各有各人的本份,人人能尽其本份,斯国可以不亡矣。难道真要人人当兵去打仗方是爱国耶?我对国事亦极悲愤,但此等事,非一朝一夕之故,积之甚久,今始爆发。在历史家观来,应该如此,又何怨耶。我不能饮酒,到不高兴时,报亦不愿看,仍唯读我书,读到头目昏花,则作为大醉躺卧而已。”

    年轻人有热血当然是好的,但“无心读书”对国家又有何利?胡适曾对学生说,想有益于社会,最好的法子是把自己这块材料铸成器。陈垣对儿子这番教导与胡适的话可谓异曲同工。

    陈约学了一段时间的法律,预备当律师,但不久又生厌倦之心,说当律师与自己的性情不合,便向父亲发牢骚,说想改行。

    对此,陈垣提出批评:“合不合,习惯耳,余于医亦然。今不业医,然极得医学之益,非只身体少病而已。近二十年学问,皆用医学方法也。有人谓我懂科学方法,其实我何尝懂科学方法,不过用这些医学方法参用乾嘉诸儒考证方法而已。”

    陈垣知道所谓“性情不合”,是儿子偷懒的借口,于是,对症下药。

    陈约利用业余时间学习古文。对学古文,历史大家陈垣当然有很多心得体会,指导儿子自然驾轻就熟:“《论》《孟》《庄》、司马之文皆可背诵,《骚》、陶则纯文学而已,归有光等则浏览足矣。《韩非》《商君书》不可不读(论严谨,韩胜于庄)。其文深刻谨严,于汝学文有益。余生平喜阅雍乾上谕,其文皆深刻入里,法家、考证家均不可不阅也。”

    虽三言两语,却高屋建瓴。儿子因此少走多少弯路。

    年轻人一旦走入社会,当然免不了和人打交道,也会有自己的交际圈。儿子陈约有了职业后,陈垣提醒他交友要慎重:“交友要紧,不交友则孤陋寡闻。但要识人,谁为益友,谁为损友,别择甚难。学问、道德、能力,三者最要。每交一友,必自审曰:此人学问能益我否?此人道德能益我否?此人能力能助我否?能则大善矣。反是则问此人能累我否?害我否?能则大害矣。此择交不可不慎也。”

    子曰:无友不如己者,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为让儿子更好地理解交友重要性,陈垣的分析比孔老夫子细多了。

    当陈约有机会走上讲台后,陈垣一方面为儿子感到高兴,一方面也担心儿子不能胜任教职,就在信中传授了“讲授法”:“讲文,最要紧注意学生听懂否。如有一二人不在心,是学生之过。若见全班都不在心,则必定教者讲得不明白或无兴趣,即须反省,改良教法,务使全班学生翕然为妙。至于批文章,尤要小心。说话宜少,万不可苟且。学生家长自有通人,教习批改不通,易贻人笑柄,必须慎之又慎,不可轻心相掉也……上堂要淡定,改文不可苟且,但不必多改,最要改其错用及错写之字,批改宜少而不苟。”

    为了让儿子能站稳讲台,陈垣不厌其详,面面俱到。其絮絮叨叨的苦口婆心,一如孩子首次出门时家长的千叮咛万嘱咐。

    作为教师,如何避免出错,如何提高自己,如何和学生相处。这些方面,陈垣也把自己的经验全部教给儿子:“《字学举隅》常看,《康熙字典》常检,至紧至紧。《孟子》《论语》宜熟读,文气自畅;曾读过之古文,亦宜常温。此古文也……对学生宜和蔼亲切,多奖励,令其有兴趣。”

    句句是看家本领。所谓“家学”,这就是了。

    当语文教师,得会改作文,对此,陈垣的指导如下:

    “文言目前最要是学改文,如何改法,非下一番工夫不可。最好将《后汉书》与《三国志》同有之传,如董卓、袁绍、袁术、刘表、吕布、张邈、张鲁、臧洪、公孙瓒、陶谦、荀彧、刘焉、刘璋、华佗等十四传,以《三国》为底,与《后汉》对照,看《后汉》如何改作,即可悟作文及改文之法,于自己及教人均大有裨益。”

    为了改好作文,竟然要把《三国》与《后汉》对照,可见陈垣对儿子的要求很严。

    陈约忙于教学,没有时间写文、著书,便以大器晚成的严先生自慰,说:“严先生亦四十一岁始研究《通鉴》,则来日方长。”

    陈垣批评儿子,不可如此自我安慰:“此语又错了。人家引此鼓励你则可,你自己以此为安慰则谬矣。同是一句话,要问是何人说,即此谓也。”

    宽慰别人,是礼貌,是善举;宽慰自己,是懈怠,是逃避。

    由于种种原因,陈垣和自己的儿子相隔万里,聚少离多,但他却通过一封封书信,向儿子灌输读书做人的道理。他给儿子的信内容广泛而具体,有批评有表扬;指点不厌其详,督促饱含热望。可谓用心良苦,“信”细如发。在其教导、督促下,儿子所处环境虽不佳,终历经坎坷,自学成材。

京ICP备06005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