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08日 星期六
光的笑容
文·鲍尔吉·原野

    光从长裙似的厚窗帘的脚下射进来时,只有三寸长,它落在剔花地毯上,好像捕捉羊毛里的尘埃。如果你“哗”地掀开窗帘,光像洪水一般扑进来,占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还是节省点光吧,我一点点拉开窗帘,光像客人从一条窄道走下来。它们只走直线,前方不管是床或者椅子,光都要走过去,把自己的衣服摊在上面。

    每天从窗外进入我家里的光是原来的光吗——昨天、前天、许多天以来的光?

    这些光线——它虽然被称为线,我实在不知道它们是多少根线——真像是我家里的熟人,从窗玻璃上的每一部分穿越而来,从它和熙的温度上可以感到这些光线带着笑意。如此说,光带着笑容来到我家。是的,否则它来此做什么呢?

    光坐在地板上笑,它们坐在橱柜、枕头、书本、床头的眼药水上笑,它们坐在垂直的镜子上笑,它们在镜子里看到了墙壁和吊灯上的光的兄弟。

    这些光线只是光的先头部队,是天色微曦之后进入屋子里面的亮,我称之为泛光,而整齐的光的队伍在后面。当阳光越过前楼的屋檐进入房间时,它们全穿着金色的制服。这些光不乱走,这些光永远保持队型,排成一字的方型向前面推进。无论遇到什么东西,早晨的光都刻板地为这些东西涂上一层金色。如果你在地板上放一个金黄色的小南瓜,阳光也照样为它涂上金色,虽然南瓜身上一点也不缺这种颜色。

    如果我家的黑猫飞龙少校端坐在光里,光比平时劳累。它把金色洒在飞龙的每一根毛上,而猫的毛又如此之多。飞龙如刺猬一样沐浴在晨光里,不时看一看自己爪子上的光,但没等它把光舔进肚子,光已经跑了。爱因斯坦早就说过,光的速度是人可以理解的速度里面最快的,但飞龙少校从未听说过爱因斯坦,连塔吉克斯坦也闻所未闻,它认为斯坦并不比一只麻雀更重要。

    光行进的时候,边走边衍生新的光,即反光,否则光不够用了。反光也是光,你看到光在地板上缓缓推进时,它的反光已经把天花板照亮了,这又省了许多光。没错,墙壁也被照亮了。我家卧房的墙壁露出布达拉宫式的红色,客厅露出小葱的绿色,它们上面进驻了光。

    然而我们并没有见到光本身,这样说好像不讲理。怎样说才讲理呢?在光照中,我看到了栗子色的地板、彩色墙壁和其它东西的轮廓与色彩,但它们是地板、墙壁与其它东西,并不是光。光是透明的?当然透明,光从来不是一堵墙。然而透明的水、玻璃与水晶都有实体(佛家称之为色),而光的实体在哪里?

    你伸出手,当你看到你的手时,光就在你的手里,你却握不住它,更不能把光藏起来。以人的贪婪的本性而言,如果可以把光藏起来,不知有多少人藏起多少光,大街上到处是卖光的人,行贿也会贿之以光,但太阳没让人这样做。造物主所造的核心物质都具有不可复制性与不可储存性,比如空气,比如光。电来自能源转换而非制造,同时不可储存。

    在我们见到光照射万物时,仍然可以说我们不知什么是光,没见过光本身。你说光原本不存在也未尝不可,说它存在,你怎么指给人看呢?爱在哪里?智慧和仁慈在哪里?人没办法指出它们,尽管它们就在那里。

    我趴在地板上摆火柴棍测量阳光的行进速度,后因接电话把这项重要试验耽误了。当你趴着看地板上阳光的脚步时,光似乎不动了。从理论说,光每秒每刹那都在行走。从实践——以人的视网膜、人的无法安住的心念——说,它不曾移动,而人一转身,它又迈了一大截。光均匀地走过房间和整个大地,走过上午和下午。光时时在生长,人从来抓不住它们不断生长的尾巴。从古至今,只有光从容不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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