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漫忆

    大概是1945年秋天，我和长兄进了安徽黄山屯溪一所教会学堂，名叫天山小学。这是一所由西班牙传教士开办的免费学校，我的学生时代从这里开始。

    天山小学位于老桥头山岗上，依山而建，像梯田一样，由山麓向不太高的山顶依次盖起一幢幢校舍。校园很美，依山而上的石阶，夹峙在繁茂的树木之间，有一座小教堂和花木扶疏的幽静小花园，从山上可以俯瞰蜿蜒的新安江和沿江铺开的屯溪全城。

    每天都要在老桥往返几趟，那磨得光溜溜的石板桥留下了我和哥哥的足迹。我对老桥印象最深，桥头常有卖香榧子和青柿子的小贩。清明前后，茶农挑着新采的春茶上街也打这儿经过。我趴在石桥护栏上，看竹排在湍急的江流中飞快而去，有时还有撒网的渔舟在岸边忙碌。但是，新安江已经失去原来的生气，阴郁的寒冷笼罩两岸的山林，小城越来越冷清了。

    1947年，父亲去了江西九江谋生，只剩下母亲带着我们兄弟3人，继续留在屯溪过着清苦的日子。生活日益窘迫，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光了。母亲那时也不过30岁，可是她的脸上总是布满愁云，常常独自叹息：“一根黄草捆死一条牛……”那无奈的叹息至今仍回荡在我的耳际。

    1947年深秋，父亲来信，让我们速速离开屯溪到九江去。恰好父亲有位朋友沈先生也要去九江，父亲嘱咐他照顾我们，当时交通不便，路上也不安全，父亲很不放心。

    深秋一个阴沉沉的日子，一大早，我们一家四口赶到屯溪汽车站。那破败的车站广场人头攒动，人潮汹涌，见此情景，我们惊呆了。当时返乡的人太多太多，车船都相当紧张。我们母子势单力薄，哪里挤得上去呢？

    当第一趟客车从破旧的车库里开出时，没等车子停稳，那些年轻力壮的男男女女，一哄而上。不一会儿，我们失望地眼瞅着载满乘客的大卡车，得意洋洋地从我们面前开走，消失在大道拐弯的远方。

    天气很冷，衣衫单薄的我们偎依在母亲身旁，像是寒风中一只老鹰身边的幼雏，靠母亲的体温取暖。母亲警惕地注视车库那边，双手紧紧攥着我和哥哥的手。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又使我们陷入了更大的失望。因为第二班客车驶出时，更多的乘客蜂拥而上，将我们挤在一边。瘦小的母亲拖着3个孩子无论如何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尽管我们使出全身力气，结果仍然没有挤上车。这时，苍白的太阳升上了树梢头，躲在灰色的云里，似乎是在看我们的笑话。

    快近中午，当这天的第三班车开出时，我们母子还是没有挤上车，连那些姗姗来迟的人都走了。

    母亲额上沁出了汗，双眉紧锁，我们无助地望着母亲。母亲安慰我们不要着急，说会有办法的。说罢，母亲背着小弟弟朝汽车站的车库方向走去。过了很久，也可能并不太久，母亲终于回来，从母亲的脸色可以看出有好消息，好似乌云密布的天空出现明丽的蓝天。母亲去找了汽车站负责人，拿出车票，诉说了她的困难，对方很是同情。他告诉母亲，还有一辆车正在修，“快修好了，耽搁不了你们出门，还是休息休息，吃点东西，路很长哩……”那个上了岁数的老司机说。

    果然没过多久，一辆大卡车摇摇晃晃上路了。乘客不多，我们都站在驾驶室后面，扶着车帮，母亲终于可以坐在行李卷上歇口气，给小弟弟喂奶了。

    离开了从小生活的屯溪，公路在荒山野岭盘旋，沿途山高谷深，森林茂密，几乎不见什么村落。天色晦暗，公路驶入险峻的峡谷，抬头望去，两旁陡崖上面的巨石摇摇欲坠，好像随时会掉下来，呼呼作响的寒风迎面而来，而在我们头上，一只只黑色的乌鸦若即若离地盘旋，发出不祥的鸣叫。

    我们蹲下身来，偎依在母亲身边。车上的旅伴们也停止了喧哗，一个个缩着脖子默不作声了……就在我们被汽车颠得昏昏欲睡时，突然紧急刹车将我惊醒，接着是听见车上的人发出的惊呼声。汽车停下了，在我们对面不远，是另外3辆开过来的大卡车，上面坐的站的都是人，一个个哭丧着脸，身上都穿着短衫单裤。原来这3辆车开到前面不远的渡口，正等着渡船将汽车载到对岸时，不料遭到埋伏的一伙强盗的洗劫，被摘了随身携带的金银首饰。

    那几个司机也建议老司机和他们一起回屯溪去。老司机蹲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默默地抽着烟，当那3辆车即将离开时，他扔掉烟头，站起来对车上的乘客说：“你们哪个要回去，赶快下来，坐那边的车子……”有五六个人跳下车，放弃了继续前行。

    我们望着面容严峻的母亲，但母亲不动声色。车上的乘客更少了。那3辆车开走了。老司机望着消失在尘土中的车队，回过头安慰大家：“你们一百个放心，强盗们抢了东西，早就逃走，分赃去了，我们不会有事的！”事情正如老司机预料，我们这辆最晚出发的班车躲过了一劫，当天晚上平安抵达安徽芜湖，次日我们上了船向九江而去。

    哥哥问母亲，当时为什么冒险继续前行，如果遇到强盗怎么办？母亲说：“即使被强盗抢了，我要带着你们，一路讨饭也要往前走，走也要走到九江。在屯溪无房无地，没有活路。再说，我也不怕强盗来抢，娘儿四个，几件旧衣服，几斤干粮，有什么可抢的……”说罢，母亲长叹一声。

    这是我的第一次旅行，在我这一生的无数次旅行中也许算不了什么，然而这次有惊无险的旅行却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想起母亲的坚强、镇定、遇事不慌、从容应对的勇气。那是战胜一切困难，挑战厄运的信念和力量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