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棚瓜架
豫中乡间,耙是木铁结合的农具,长约一丈,宽约二尺,轮廓简约,修长体型,乍一看,像极了汉字“目”。耙床用槐木、枣木等硬木横竖相接,中间是几道木质横梁,一来支撑固定,二来便于双脚站立其上。耙床两侧,插着十几根明晃晃的铁钉,准确地说,是一把把亮闪闪的钢刀,半尺来长,一字排开,如猛兽利齿般,泛着寒光,霸气十足。
广袤原野上,耙和犁常常并肩作战,一前一后出场,亲如兄弟,情同手足。秋收后,犁完地,田中高低不平,坷垃遍地。农谚说:小麦不怕草,就怕坷垃咬。犁前脚刚走,耙随后就到,疏松土壤、粉碎坷垃、平整土地、提高土温,都是耙的职责所在。耙地时,耙齿是朝下的。偶尔也会朝上,家乡称之为耥地,为的是把撒播种子和施肥后的地块耥平。耙靠畜力拉动,没有牛马骡驴,只好用人拉,累个半死。
“犁地要深,耙地要平。”在豫中,耙地有顺耙和斜耙之分,顺耙俗称“条耙”“刷”“捋”,从地头一角开耙,沿地边顺行一周后,再顺地长来回一耙挨一耙地耙完;斜耙俗称“锁耙”“燕别翅耙”“铁锁扣耙”,从地头一角扎耙后向对角边上直行,至边再拐直角返回,依次耙完。斜耙等于顺、横耙两遍,所耙田土上虚下实,明暗坷垃均被粉碎。
旧日乡间,会犁地的庄稼人多,会耙地的少。耙的性格没有犁温顺,如同一匹烈马,驾驭起来要胆量,更要经验。地硬,杂草多,拉耙的牲口要有劲,耙地之人更要手疾眼快,腿脚麻利,身体灵活性和协调性强。身手不敏捷,不仅耙不好地,还容易从耙上跌落,伤及身体。老把式耙地,不慌也不急,待牲口拉动耙床往前走,紧走两步跳到耙上,两脚分立稳稳站好,一手挽缰绳,一手拿鞭杆。耙到地头,该拐弯了,迅速跳下,提起耙床,掏出榔头,朝着耙齿当当几下,震掉挂在上面的杂草腐叶。紧接着,牵过牲口调转头,掂起耙床扭转身,等牛拉着耙,开始行进,人再跳上去。一趟耙完,再周而复始,一直到整块地耙完。
庞大的农具家族中,耙是横扫千军的将军,带着一身豪气,透着满脸威严。耙得刚烈和勇猛,镌刻在直竖竖的耙齿上,宁折不弯,勇往直前,任何艰难险阻和顽石硬地,都无法阻拦它前进的步伐。耙齿所到之处,那些深埋于泥土之中的料姜石,行踪暴露,无法隐藏,败下阵来,尸横遍野。至于胡乱纠缠的爬地龙、牛筋草,耙齿根本不放在眼里,只是轻轻一碰,便溃不成军,束手就擒。耙平田间不平地,是耙内心深处最朴素的追求。或许,早在铁匠为耙齿淬火的那一瞬间,就已经赋予了耙的刚强品质,和主宰田野的庄严使命。铁与木的完美组合,决定了耙的双重性格,浑身上下长满利齿,看上去冷酷无情,而木质的耙床,却又闪烁着柔韧的光芒。霸气外露的耙,也有谦恭的一面,低着头颅,俯着身子,以匍匐的姿势,用坚硬的牙齿,同顽石殊死搏斗,为庄稼荡平坎坷。
一年到头,耙很少有露脸的机会,大多数时间,静静守在放置农具的屋子里,冷眼旁观喜怒哀乐。寒露前后,金风乍起,在时序的更迭中,终于轮到耙出场了。正所谓“老将出马,一个顶俩”,耙不出场则已,一出场就轰轰烈烈,以排山倒海的威风,势如破竹,攻城略地。
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个秋天,祖父带着十几岁的我,去村西的田里耙地。落木萧萧,深秋微凉,空荡荡的田野阡陌上,除了耕牛和乡亲,便是各式农具了。此起彼伏的牛铃,鞭子甩动的脆响,吆喝牲口的粗腔,谱成一支原生态的田野合奏曲,在秋日原野上经久不绝,天籁一般。
开始耙地了,牛站稳,耙也横在了地头。随着一声鞭响,老牛奋蹄向前冲去,祖父一个箭步跨上耙床,行进在犁铧翻过的松软泥土中。此时的祖父,是那么的神气威武,使唤着他的老牛,驰骋在自己不知耙过多少遍的田地上。那些埋藏于泥土中的枯草、庄稼根,一缕缕、一团团纠缠在耙齿上,羁绊着前行的节奏。老牛有些吃力,放慢了速度,祖父高高举起鞭子,当然,是舍不得下手真打的,只是在牛的正前方,响起一串清脆的鞭声,那老牛就像战马听到冲锋号,迈开腿,往前冲……到地头了,老牛大口喘着粗气,祖父一把抓过水壶,咕咕咚咚喝了一通。顾不上歇息,就蹲下身子,手拿榔头,一下下击打耙齿,那些挂在上面的根须枯草,闻声而逃,震落在地。
(作者系河南省平顶山市人大常委会工作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