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一个战乱的年代,童年的生活注定充满了风雨波折,目睹家人的丧亡,家道的沦落,一个个家庭的悲剧,我幼小的心灵深受伤害。但我同时又是幸运的,我的父母以及长辈们,尽其所能地为我营造了一个相对安宁的小环境,使我有机会获得在当时来说十分难得的成长空间。
我5岁上学,学校在离家5里外的红粉垟。当时我什么都不懂,家中一大群哥哥姐姐拖着我这个最小的弟弟,沿着田埂小路去学校,放学了也由他们领回来。遇到下雨天,就由成年的二哥用装谷子的箩筐挑着我和比我只大几个月的大满哥去上学,放学后又将我们挑回来。
当时,学校只有一个老师,4个年级的学生共聚一堂。第一学期,我糊里糊涂过去了,也不知学了些什么。日寇侵犯长沙,学校开始停学,我们全家也跑到后方避难。逃难回来后,学校还没有恢复上课;为了不让孩子们失学,几户家长一商量,就请来当地一位叫陈宝爹的老先生,办起了私塾班,教我们这些失学的孩子。
陈宝爹是读老书的人,不懂新学,所以教我们的都是《增广贤文》《三字经》《幼学琼林》等旧时的启蒙书目。我记忆力特别好,当时虽不知其含义,但学几遍就能背出,至今还能背诵大部。当时流行新学,请陈宝爹来教“老书”,实属无奈之举,等战势稍稍平稳一些后,家里又将我送进英才小学读书。我的读书生涯,主要还是在新式学校度过的。
从小学到初中,对我产生过重要影响的老师很多,例如小学老师就有张宣、师佑明、李特生、廖顺生,中学老师有龚生荷、肖多佳夫妇等。他们都是我的恩师,至今未忘,一有机会就去看望他们。如今他们都已作古,在我的心目中,他们就是指引我成长的神明,当永远铭刻在心。
在所有这些老师当中,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小学老师张宣。这不仅仅是因为她给了我宝贵的教益,还因为她后来“失踪”了,我再也找不到她,再也没有机会叫她一声“老师”了。
张宣老师当时大约20多岁。她出生于当地一个极有权势的地主家庭,堪称名门闺秀,但对待我们这些农家孩子,她却一点也不歧视。她像大姐姐一样关爱我们,尽心尽意地指导我们、教育我们。在我心中,她就是一个美丽的天使。
那时候我年纪尚小,对相貌的美丑还不很敏感,我感受到的美丽,是来自于她的心灵,来自于她的举动。我至今还记得这样一件事:一次,一个一年级的小孩,大便后不会擦屁股,提着裤子哭着走进了教室。同学们哄堂大笑。张老师不慌不忙地拿起纸,脸含微笑,为那个孩子揩净屁股,然后,牵着他的小手,将他送到了座位上。
这件事给我很大地震撼,打破了我头脑中高低贵贱的成见。在我看来,一个衣着时髦、面容美丽的富家小姐,竟能从容淡定地为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揩屁股,这在以前我是不敢想象的。
那时候,我心里常常怀着一份隐秘的渴望,想得到张老师的关注和表扬,哪怕只是一个赞许的眼神。让我开心的是,我的愿望真的实现了!
那是读三年级时,一次上语文课,张老师出了一道题,要求用“向前”“向后”造句。我看过不少“老书”,记得一些流传已久的格言、俗话,看到这个题目,马上引用“做官莫向前,做客莫向后”这句古语造好了句。
张老师看后,大为惊讶,问我是从哪里学来的。我回答说,是从《增广贤文》中学到的。她点头微笑说:“很好!开卷有益,多学些各类知识,总是好的。”
从那以后,我感受到了她对我的特别关注与关爱。她经常叫我给小朋友讲故事,也推荐一些书给我看,大大增强了我的自信心和表达能力。
遗憾的是,长沙解放后,她和她的家人一道消失了。我多次向人打听,却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直到十几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与张老师擦肩而过。当时只是感觉眼熟,还没有意识到是她,当我回头看她时,她正好回头看我,目光交接的一刹那,我突然想起:这不就是张老师嘛!但同时又有一丝疑惑:这真的就是张老师吗?
迟疑中,我低下头,继续走路,但越走越觉得应该去叫她一声“老师”。可是,来不及了,当我再回头时,她已消失在匆匆的人群中,再也找不到了。
张老师的倩影至今仍印在我的脑海里,永久不能忘记;而没有再叫她一声“老师”的遗憾,也将伴我终生!
(作者为长沙市退休耄耋老人,探过矿,教过书,经过商,著有《活好》《活明白》《筑梦人生》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