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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审查这件事,对我父亲打击很大。因为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好人,即使参加慈善堂,做的也都是善事,从没有产生过自我怀疑,也从来没有人为此质疑过他。但是,这场意外而来的审查,颠覆了他的认知,撕裂了他心中的自我形象,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困惑。
在接受审查前,父亲已患上严重的结核病,正在接受治疗。当时,结核病还是难以医治的“痨病”,加上学习班期间又中断了治疗,父亲的病情很快加重。受精神上的打击,加上病痛的折磨,我父亲万念俱灰,了无生趣,经常自言自语地唠叨道:“好人没好报,活得没意思。”
其时正值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粮食极度紧张,父亲呆在老家,经常吃不饱饭,导致营养不良,很快全身水肿。饥饿,疾病,精神抑郁,三重打击叠加在一起,父亲的身体很快垮了下去,勉强撑到1961年的6月,还没等到新谷上市,他就去世了。
死,并不是父亲惧怕的事情,他经常以超然淡定的语气谈论必然而来的死亡。也许,在临死之前,坚持了几十年的“好人有好报”的信念被动摇,带着黯淡、伤痛的心情离世,这才是他最大的不解、最大的不甘、最大的不幸!
从我出生到我父亲去世,我和父亲相处只有26年时间,在我的记忆里,他既没有教过我什么知识,也没有向我表达过任何疼爱,我们两人之间甚至连一次内容完整的对话都没有过。在我幼小的时候,他整天忙着自己的事情,极少关心、过问我;我读书离家直至参加工作后,他也基本没过问过我的工作、生活情况,好像从来就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一样。家里生活上的事情,他更像一个外人,更是从不关心。因此,坦率地说,我对他谈不上有多深的父子情谊,更多地只有不可推卸的赡养责任和义务。
但是,我的生命是他和母亲共同给予的,我体内有一半是他的基因,从遗传基因学的理论来看,我不可能不受到他给我的影响。实际上,在性格上,我既遗传了他的许多优点,但更遗传了他好冲动、性格犟的缺点。
现在想来,父亲对我的影响还远不止这些。他虽然没有用言语教育过我什么,但却用实际行动表达了他热心公益、舍己为人、乐善好施的做人原则和处世态度,他和他的朋友们对社会、对他人尤其是对弱者的施善行为,深刻地影响着我的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观,潜移默化地滋润着我的成长和成熟。
父亲他们这些老实、善良、忠厚、懦弱、听话的中国农民,活着时虽然没有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但在我的心中,他们永远是好人,善人。
在所有的亲人中,我自认为最对不起的就是我的父亲,因为他死前处于疾病饥饿抑郁之中,死得十分痛苦、凄惨、郁闷。乡亲们每每谈起我父亲的死,都说他是饿死的,难过死的。父亲死后,我又未能参加他的葬礼,甚至连他的死讯都是好多天以后才得知的,因为当时通讯落后,我又在野外作业,家人根本联系不上我。我这个儿子,对父亲生未能够尽养、死未能够送葬,虽然可以讲出许多可以开脱的客观原因,但我至今也无法原谅自己这不孝的罪孽!
因此,即使时隔很多年以后,只要与人谈起父亲的死,我都会下意识地低下头,沉默不语,心里仿佛有一记记重锤在敲击心脏,让我难受、愧疚得说不出话来。
现在,我已走近人生的边缘,看清楚了许多原先懵懵懂懂的事情,对父亲也有了新的认识和更深的了解。虽然我在事业上的成就要比父亲大得多,个人的收获以及生活享受比父亲也要丰富得多,但却不敢说比父亲更成功。父亲是一个比我纯粹得多的人,他用自己的爱心,撒下了善良的种子,为这个世界增添了色彩,为需要帮助的人送去了温暖;他就像一根明烛,在燃烧自己的同时,把光明留给了他人。尽管他举起的烛光非常微弱,照耀的范围也很近很小,却能让身旁的人感受到人性的光辉和温暖,看到世间的希望和光明,从而使那些弱者重新鼓起生活的信心和勇气。
这样的贡献看似微不足道,却是我们这个世界、整个社会永远需要的。人类的文明、和谐与进步,不就是由无数这样一群极为普通的人用他们极为平凡的善事作为所推动的吗?
今天,含着眼泪,我写下以上这些文字,就是想表达对我父亲的深深怀念,以及像我父亲一样善良的普通老百姓的深深敬意!
(作者为长沙市退休耄耋老人,探过矿,教过书,经过商,著有《活好》《活明白》《筑梦人生》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