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科幻小说本质上是小说,科幻诗在本质上当然也是诗。或者说,科幻诗首先是诗,然后才是科幻诗。
分行的散文并不是诗。诗有其内在的跳跃性,凝练、断裂、留白,甚至蓄意拒绝逻辑的规训。如果散文是小径分岔的花园,诗就是随机组合的星座,词、句、意象彼此之间全依人为想象而勾连成图。诗当然可以表意,可以传情,也可以叙事,但毕竟不同于小说这种散文体的叙事文本。即便要讲述一个科幻故事,诗也并非平铺直叙。
哈瑞·马丁松(Harry Martinson)的科幻史诗《阿尼阿拉号》(Aniara)呈现了一个宏阔悲壮的太空故事,其叙事可谓相当完整。然而这部史诗中的叙事形态,与一部同样讲述人类太空之旅的小说,迥异其趣。《阿尼阿拉号》的故事由103首诗展开,而这103首诗却风格殊异,有娓娓道来者、冥想哲思者、插科打诨者,整个“叙事”进程层层断裂,示人以莫大张力,热切、惊惧、冷静、忧郁、悲壮、诙谐、顿悟,凡此种种,皆闪烁其间。《阿尼阿拉号》无疑深具诗本身的审美特质。
那么,科幻诗的科幻性又源出何处呢?倘若只是堆砌科幻术语、意象、桥段,那无非为诗披上了一层科幻的宇航服,保身之物,而非肌理、血肉与骨骼本身。切身的科幻感源自文本之内。不妨来考察一首抒情性的科幻短诗:
我看到了我的爱恋
我飞到她的身边
我捧出给她的礼物
那是一小块凝固的时间
时间上有美丽的条纹
摸起来像浅海的泥一样柔软
她把时间涂满全身
然后拉起我飞向存在的边缘
这是灵态的飞行
我们眼中的星星像幽灵
星星眼中的我们也像幽灵
此乃《三体III》中歌者文明的古老歌谣,虽是为小说叙事而穿插文中,但其本身未尝不是一首科幻诗佳作。
诗中有诸多陌生化的表达。作为人类读者,我们并不知道“我”和“她”的生物形态与文化特质。为何是“她”,歌者文明的生命个体有性别之别吗,又有几种性别呢?为何要给她“礼物”,歌者文明也有馈赠的习俗吗,个体之间馈赠礼物又有何深意?而这礼物是“一小块凝固的时间”,时间何以凝固,何以带有花纹,又何以涂满全身?在歌者文明中,“飞”是一个修辞吗,倘若并非修辞,那么这飞行所依赖的是肉身之翼、机械之助,还是波态传递?“存在”有“边缘”吗,歌者文明也思考存在吗,对于他们(抑或她们、它们、牠们、祂们)存在是哲学概念,还是具体之物?何为“灵态”,究竟是一道优美身姿,还是一番宗教体验?而“幽灵”又是否对他者的终极隐喻?
这种种表达,在不予解释的空白与张力中,给我们带来巨大的陌生感。然而,这一切却又分明是我们能够领会的,甚至让我们身临其境、感同身受。
我们“深知”这个纯粹想象出来的异世界是“可能”的。在彼时彼处,彼文明的两个个体——“她”和“我”,爱恋着彼此。“我们”对诸如时间这类物理概念有独特的理解。“我”随着“我的爱恋”以某种方式翱翔天际,去往某个天涯海角,与某些倏忽闪烁、似有若无的星星相对而视。这种可认知的陌生化,正是达科·苏恩文(Darko Suvin)所定义的科幻,其美学属性寓于人般非人,现实般非现实,此世界般彼世界(this-worldly Other Worlds)。
在彼与此的相互挑逗之中,科幻诗具备了内在的科幻性。诗中越是陌生晦涩处,反而越能拨动读者共鸣之弦。
行文至此,不畏自唱反调。笔者素来反对侈论某一文类的本质,抑或不同文类之间的界线。文类本就是虚构的建制,“何为科幻诗”这个问题与“何为文学”一样是无解的。这倒不妨碍我们谈论和赏析科幻诗,因为界定何为科幻诗与品评何为好科幻诗,是不同的两码事。当然,即便在这个表述中,不论“好”、“科幻”还是“诗”,也都是要打引号的。
(作者系北华大学外语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西方文论、科幻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