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坛赛先生
能联系“苏轼”名满天下的,多是“西湖”;但苏轼最早兴修、挖造的,却的确叫“东湖”。北宋嘉佑六年(1061)十一月至治平元年(1064)十二月,苏轼初登仕途,任凤翔签判期间,写出千古流传的《喜雨亭记》《凌虚台记》《凤鸣驿记》等。后人的研读著述,史不绝书;但往往疏忽了苏轼在凤翔还有诗作《东湖》:“吾家蜀江上,江水绿如蓝。尔来走尘土,意思殊不堪。况当岐山下,风物尤可惭。有山秃如赭,有水浊如泔。”
苏轼先从故乡的江水入笔,对照当时“岐山下” 的“水浊”;然后笔锋一转,立刻呈现主题:“不谓郡城东,数步见湖潭。入门便清奥,怳如梦西南。泉源従高来,随流走涵涵。东去触重阜,尽为湖所贪。 但见苍石螭,开口吐清甘。” 接下来,写湖光天色,鱼鲜丰盛:“新荷弄晚凉,轻棹极幽探。飘摇忘远近,偃息遗佩篸。深有龟与鱼,浅有螺与蚶。曝晴复戏雨,戢戢多于蚕。 浮沉无停饵,倏忽遽满篮。”
其中,“新荷弄晚凉,轻棹极幽探”句,透露着后世作家“桨声灯影”似的文脉血缘。在经过如此浓厚的情绪铺垫、景色渲染后,时空变幻,天降祥瑞:“闻昔周道兴,翠凤栖孤岚。飞鸣饮此水,照影弄毵毵。(此古饮凤池也。)至今多梧桐,合抱如彭聃。”
这里,基本契合了至今流布陕西“周秦”大地的古老传说:以前某日,百姓仰首,众目睽睽,见有形似“凤凰”状的飞禽,降落此地——于是,得名“饮凤池”。
就在这“饮凤池”原址基础上,经苏轼积极倡导、督催,很快修筑、扩建,缮饰一新。
可以想见,初仕凤翔的苏轼,意气风发,胸怀宏远,抱负博大;所以,他在此植翠柳、栽莲藕、筑桥涵,并陆续建起能够代表当时水平的 “喜雨亭”“宛古亭”等文化地标当非虚言。尤其是他还引当时凤翔城西北的泉水东流到此,源源不断,成就了这著名“关中八景”之一的“东湖”。
今天,我们的确可以实地考察,并作为“地下发掘”材料与“历史文献”相校勘:“泉源従高来,随流走涵涵”———苏轼在《东湖》诗开篇就形象地说明了这一点。不难想象,要引“泉”入“湖”,而且长流不断,是必须进行地理、地貌的高下勘测,很需要些土方工程知识与技术的。由此可见,苏轼后来“曾作八州督”,屡次开挖兴建杭州、惠州等多地“西湖”,因地制宜而普惠民生的科技才干,是有相当扎实的“跨学科”知识基础的。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东湖》诗里直接就有苏轼的文史考证:
“彩羽无复见,上有鹯搏鹌。嗟予生虽晚”“图书已漫漶。犹复访侨郯。《卷阿》诗可继,此意久已含”。
古“卷阿(读音quan e)”在今陕西省的岐山县西北凤凰山南麓——大体区域在当地传说“周公庙”的位置附近。九百多年前的苏轼,就感叹他生得晚了,周公时代的凤凰“彩羽”不能再现,典籍图册也是“漫漶”难稽,只有保留在《诗经》里的《大雅·卷阿》篇,承继、表达了“凤凰于飞,翙翙其羽”的天际描绘,和“凤凰鸣矣,于彼高岗”的声情并茂。其目的还是为西周“天子”歌功颂德,而我们今天努力认定被苏轼借来“说事儿”的“凤凰”,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即“陨石”在高速飞行中与空气摩擦出火焰,必然会产生光辉四射并持续不断,在地面仰望犹如炫丽的飞鸟翅膀。上古先民对“天象”和“造物”的理解,往往仅能局限于目力所及,“陨石”降落也就在世世代代的神话传说中,衍化为“凤凰来仪”。今天,在陕西省的宝鸡、凤翔、岐山一带,还保留“放风筝”的民间习俗,甚至博物馆里陈设、展览的风筝也多为“凤凰”的造型。苏轼在《东湖》诗里写道:“翠凤栖孤岚。飞鸣饮此水,照影弄毵毵”,可谓“缘情”而“赋形”,是真实地记录了这一当地“传说”的史证。
现在看来,《资治通鉴》所载公元前89年的那次“陨石”事件,不过是“周秦”故土“证据确凿”的同类事件中距今最近的一次“天象”活动。从那时起又过了1150年,苏轼才来到凤翔,开发古“饮凤池”为“东湖”。另据当地史料:这块“陨石”也是“东湖” 建成后,因其极像“凤凰翘首”之势,就从古凤翔“城里”迁移到此——名为“函陨石”,当初临水映澜,倒也的确呼应了苏轼“照影弄毵毵””的诗意。至于原在“城里”何处?是不是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记载的那次所陨落?原来有没有名字?“函陨”又是什么来历等等……都是很有专业价值的跨学科研究课题。面对“陨石”这种“造物”——不由得让我们想起苏轼在凤翔写的另一名篇《喜雨亭记》中的结语:“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
“名可名,非常名”。苏轼总是以其非同凡响的笔触,把我们带进夙“有阴晴圆缺”“远近高低各不同”的那种境界——这都是可以在苏轼的作品里信手拈来的,如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十一月《游金山寺》:“江中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鸟惊。怅然归卧心莫识,非鬼非人竟何物?”这又是对“造物”的追问,几近白话;但历代的解读莫衷一是,无可定论。想苏轼当年,世间“造物”还没有今天的“声光电化”;他的即景赋诗,执笔实录,就相当于我们今天的“现场直播”。所以他还特加旁注:“是夜所见如此”。在现代科技高速发展,未来时空跨越古今的当下,反映文学创作的“科幻”“穿越”等等评论,热潮迭起,有时似乎令人“脑洞”大开,但苏轼的“江中”“炬火”——同样和凤翔东湖的“函陨石”一样 “不可得而名”——等待着我们继续探幽发微,去求是较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