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本报2019年1月25日三版)
我们再来谈谈“准确而生动”这一点。这其实是个很高的要求,是很不容易做到的。它需要作者完全清楚自己要讲的东西,而且能理顺其中的逻辑关系,预先估计出读者最容易在哪些地方感到困惑,在这些地方着力强调,并且用生动的语言描述出来。在许多时候,这需要你发展出新的逻辑顺序,突破教科书或者其他科普文章的常见框架。
是的,人云亦云、互相抄来抄去也是我们的常见病,无论是在教材领域还是在科普领域。许多一知半解的科普工作者只会一套固定的说辞,无论对谁都是同一套,你一听就知道他并没有真正理解这个问题,你多问他几句他就抓瞎了。只有当你能发明出新的说法、新的比喻,对不同的听众随机应变,根据他们的背景现场构造出适合他们的说法,才表明你真正理解了你要讲的东西。
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压断脊。但凡作过教师、讲过课的人都知道,把一件事讲得让别人明白,是多么不容易。在这方面,我的教学经验对于科普工作很有帮助,我十分感谢听过我的课的学生们。
当然,准确和生动这两个要求是有内在矛盾的。当它们发生冲突的时候,你该怎么办呢?我的理解是:第一,你应该优先选择准确,这总比犯错要好;第二,其实呢,如果你不能准确而生动地解释一件事情,这往往表明你并没有透彻理解你要讲的东西,或者表明这件事本来就不适合向公众科普。
在这方面,我的博士后导师罗德·霍夫曼(Roald Hoffmann)教授对我的影响特别大。他是1981年的诺贝尔化学奖得主,获奖原因是他对定性分子轨道理论的贡献。见到他之前,我以为科学家,至少理论家,都是一开口就是一串科学术语,不带上数学公式不出门的,时常让你为自己的无知感到惭愧。见到他以后,我惊讶地发现,这位老先生是一位非常热爱教学的人,总是笑眯眯地给你讲东西,而且他的教学从不故弄玄虚,总是给你一种感觉:定性分子轨道理论很简单,很容易理解,通过少量的计算就能推导出大量的预测,虽然很漂亮,但绝不神秘。
霍夫曼有一个说法,我的印象非常深。他问:什么是一个好的理论呢?然后回答:好的理论,就是尽可能简单,你把它一减再减,直到再减你就什么都剩不下为止,也就是说再减你对研究对象的描述就要出现定性的错误了。到这个时候,你就可以相信,剩下的每一条都是本质性的,这就是对研究对象的本质描述。爱因斯坦有一个类似的说法:“尽可能简单,但不要过分简单。霍夫曼的说法,相当于对爱因斯坦的话做了一个可操作的解释。
听霍夫曼讲科学,最显著的感觉就是:所有的科学道理都是可以理解的。当然,如果有些道理不容易理解的话,那就是不适合他的理论研究的课题了。这时他就会说:这个问题很复杂。然后大家就会心一笑。因此,不是所有的科学道理都容易理解,但是只要是你真正理解的科学道理,你都能够讲得让别人理解。
我们来重复一遍:只要是你真正理解的科学道理,你都能够讲得让别人理解。这就是我从事科普工作的基本信念。(中)
(作者系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合肥微尺度物质科学国家研究中心副研究员,科技与战略风云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