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兴诗

    《地下水电站》是我的第一篇科幻小说，发表于1961年。那时候，正在提倡这个玩意儿。上海少儿社《少年文艺》的编辑刘东远说：“看你这个样子，可以写这个东西，给我们写一篇吧。”老友洪汛涛、钟子芒也在旁边劝说。钟子芒还拉我到上海市文联一个沙龙去恳谈了一番。都是老朋友，不可能不接受。

    话这么说，什么是科幻，一点不懂。他们想了一下说，科学幻想就是“科学的幻想”嘛。就写今天还没有，明天可能实现的东西吧。

    请注意，这话虽然很直白，却说中了当时对科幻的要求。绝对是有根有据，科学性很强。今天不存在，明天却触手可及的东西。一句话，现实感很强的硬科幻，代表了中国科幻初生时代的主流。难怪一开始就挂靠在中国科协的科普作协旗下，而不是作协。这样的组织关系，后来引起了激烈的姓“科”还是姓“文”之争，早就埋下伏笔了。

    我是地质出身的“爬山匠”，见识过不少地下暗河和地下瀑布，自来有开发地下水电站的想法，觉得这个题材可以写。

    地下水电站和河川水电站不同，没有淹没城镇、移民，保护文物、耕地、水生生物资源，库区泥沙淤积、库下泥沙卸荷量急剧减少，引起侵蚀冲刷，以及可能发生的库区地震、区域环境改变等许许多多问题。一些大型河川水电站，还必须考虑国防因素。仅仅为了一个发电，涉及的问题太多，必须全面衡量。

    地下水电站虽然规模小，发电量较低。可是我国石灰岩地区广阔，大多分布在南方多雨地区，暗河资源丰富。以浙江金华盆地的北山冰壶洞来说吧，千百年来仅仅作为一个旅游景观闲置。如果利用巨大的地下瀑布功能，建立一个别样的地下水电站，供给整个金华地区也绰绰有余。这样的小型地下水电站遍地开花，可以想见具有多么巨大的作用。

    我打定了主意，就开始动笔写一篇科幻小说。从一个山乡孩子的角度，跟随两个地质队员进洞勘察，获得了许多认识。这个故事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根本谈不上有什么“悬念”、“情节”。实在不能叫做科幻“小说”，只能算是儿童科幻“故事”。

    在这里也需要说一句，当时对科幻的定位就是“普及科学知识”。牢牢定位于“少儿”与“科普”。在“北叶南王”，也就是北京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的叶至善先生，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王国忠先生带领下，主要发表在这两个出版社的相关刊物《我们爱科学》《少年文艺》，以及中国福利会的《儿童时代》。“少儿”加“科普”的流行模式完全可以理解，成为当时的一代特色。

    现在有人说，当时这些人只有这个水平。针对我而言，说什么写了《美洲来的哥伦布》，才“突破”了创作的“瓶颈”。这是现在一些年轻人不明白历史情况，想当然的猜测，未免小看了那一代人。

    什么“瓶颈”不“瓶颈”？没有瞧见1960年童恩正的《古峡迷雾》、1962年肖建亨的《布克的奇遇》、1963年王国忠的《黑龙号失踪》吗？我在1964年也写了《死城的传说》，只不过很快遇着“文革”，底稿被抄走，以后才在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推出。“文革”刚一结束，1979年郑文光推出长篇《飞向人马座》，同年我也推出了《海眼》。

    那一代人不是没有“文学细胞”，而是当时的规定，不能不这样写。郑军说，现在有的人动不动就强调自己“文”怎么样、“科”又怎么样，看不起过去的老一代。科学功底不用多说了，其实真要说什么文学功底，包括相关的环境描述等等，也未见得就能和老一代叫板。真实的实境描写，一字一句不苟，绝非凭空想象可以做到的。

    回头说这一篇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硬”得不能再“硬”的《地下水电站》。记得是在当年《少年文艺》的7/8月合刊上发表，可见得到了相当的重视。

    唉，想不到竟是因为“地下”的项目，“文革”中的我被认为是不打自招，企图在新社会干“地下工作”，定性为“潜伏特务”。要我交代那两个文中的“同伙”，以及手枪、电台。又因为《死城的传说》手稿中，有往西北方向，寻找一个金字塔形大沙丘，被认为是“五角大楼”。西是美帝、北是苏修，作为深挖出来的中央情报局、克格勃“双重特务”被劳改，铁棍打、匕首刺。后来我全身裹满纱布翻墙逃跑，爬火车亡命天涯，成为为中国科幻流血的唯一受难者。

    呵呵呵，我就是这样稀里糊涂被“抓壮丁”，拉进了科幻队伍，做了57年的“雇佣兵”。虽然心里很不情愿，却被紧紧拉住，越陷越深，想半路开小差也不行。直到现在瞧见科幻圈子越来越大，闹腾得越来越厉害。心里想，现在该是自己悄悄隐退的时候了。一步跨出这个圈子，天地无限广阔。

    （作者系地质学教授，史前考古学研究员，果树古生态环境学研究员。科幻代表作有《美洲来的哥伦布》，科普代表作有《讲给孩子的中国大自然》，以及童话《星孩子》《偷梦的妖精》，小说《抗战难童流浪记》《与狼相处的日子》等。曾获国家科技进步奖二等奖、意大利国际电影节最佳荣誉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