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22日 星期五
那一声“炒米糖开水”
——怀念余光中先生
1996年11月20日,流沙河陪同余光中(右)初游杜甫草堂。

    □ 谭 楷

    1996年5月底,我应邀赴台出席“百年来中国文学研讨会”。从大陆、美国、法国来的作家和部分台湾作家住在六福客栈,这是很有中国味的古色古香的五星级酒店。刚住下头一天,我就迫不及待地去找余光中夫妇,因为我怀揣着流沙河先生给余光中先生的信和照片,有尽快见到余光中的充分理由。

    余光中和流沙河的友谊,已是文坛的佳话,必将写入中国文学史。沙河先生介绍“台湾诗”,写《余光中一百首》时,我几乎是第一读者。每每读到他在红格大稿笺上,用毛笔书写的妙文时,我都觉得是在欣赏一件艺术珍品。流沙河最早介绍“台湾诗”极大地影响了中国大陆诗风。

    与余先生夫妇谈得非常愉快。他们俩非常怀念在重庆读初中的生活。余先生说,我们在家里常说四川话。他轻声吆喝了一声:“炒米糖开水——”十足的重庆味道,我还没来得及笑,余先生自顾自地笑开了。

    我从诗《乡愁》《民歌》《白玉苦瓜》和散文《记忆像铁轨一样长》认识了余光中。大概是我的爱好感染了在四川音乐学院作曲系就读的小儿子,他为《乡愁》谱了曲,曾在CCTV上演播。临行前,小儿子让我将《乡愁》的录音磁带带到台湾,赠送给他景仰的余光中先生。

    临别,余光中赠给我的小儿子一本他的诗集《安石榴》,并让他带给流沙河夫妇一张他与范我存的合影。

    6月1日,“百年来中国文学研讨会”在台北图书馆会堂开幕。白发皤然的余光中致开幕词。余先生引用了杜甫的诗:“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他说,近百年中国多病,留下太多悲秋般的记忆。梁启超先生百年前就提倡小说,认为小说关系国家兴衰。他讲得很有道理。今天全球华人作家相会在一起,非常不容易。大陆与台湾五十年相隔已经有了差异。但我们可以共同追求中国的未来。不要五十年的政治,要五千年的文化!

    回忆起余先生的讲话,没有热情洋溢的言辞,却有着一股震撼心灵的悲凉。他是用悲凉,唤起作家的良知。如今,再翻看当年的记录,他特别解释说“百年多病独登台”,这个“台”也可以说是台湾的“台”。我再一想,“独登台”是不是暗指“台独”登台?1996年,余先生大概已经有了某种预感。

    2005年3月,我在成都华西都市报社的“乡愁诗会”上与余光中夫妇再次见面。在美国读博士的小儿子打来电话,向余光中先生问好。我向余先生展示他送给小儿子的诗集《安石榴》,一下子唤起了他的记忆。我说,《乡愁》已经传给了我小儿子那一代,这首诗一定会代代相传,成为中国诗歌的传世之作,不朽之作。

    当夜,华西都巿报招待吃火锅,流沙河与余光中边吃边谈。言及少年时代的小吃,余光中说,梦中听到好多回吆喝:“炒米糖开水——”那是抗战期间,物资非常匮乏,少年余光中们有一碗炒米糖开水喝,也是享受啊!

    后来,在温哥华雪楼,洛夫的家里,几位朋友谈及洛夫那一首《边界望乡》,赞不绝口,都认为余光中的《乡愁》与洛夫的《边界望乡》是“乡愁极品,甚称双璧”。一位诗人俏皮地说:“洛老写这一首诗,余老有一半功劳,因为是余老亲自驾车,把洛老拉到落马洲去望乡。余老拉去一位诗人,拉回一车乡愁,功莫大焉!”众大笑。

    12月14日上午,去看流沙河,回来路上先后收到“雪楼诗艺小集”——大洋彼岸的诗友们发来的“余光中仙逝”的消息。我不得不拨通电话,用最简单的方式告之流沙河。他有些惊异:“是真的吗?”

    想翻看25年前的老照片,耳边又响起“炒米糖开水——”的吆喝声,不觉潸然泪下。

    (作者系中英文版《大熊猫》杂志执行主编,《科幻世界》原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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