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27日 星期四
叶嘉莹谈评判诗歌好坏的标准

    我以为在批评、欣赏、学习中国古典诗歌这方面,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也是大家常常讨论、常常伤脑筋的一个问题,就是你究竟怎样衡量判断,哪一首诗是好诗,哪一首诗是坏诗?

    中国古人说的“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说到一首诗歌的好坏,先要看那作诗的人,是不是内心真正有一种感动,有要说的话,是不是有他自己真正的思想、感情、意念,还是没话找话,在那里说一些虚伪、夸张的谎话。就是说,是不是果然“情动于中”,这是判断一首诗歌的最重要的标准。既然要“情动于中”然后“形于言”,这“情动于中”是诗歌蕴育出来的一个重要的质素。那么什么东西才使你“情动于中”呢?  

    晋朝的陆机有一篇《文赋》说过,“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在那强劲的、寒冷的秋风之中凋零的落叶,人们看了,就有一种萧瑟的、凄凉的、悲伤的感觉。“喜柔条于芳春”是说,当芬芳、美好的春天,我们看见草木那些柔条发芽长叶了,我们就有一种欣喜,这是大自然给我们的一种感动。

    后来更有名的一本关于诗歌批评的书——钟嵘的《诗品》,它前面有一篇序,第一段开始就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气之动物”是外边的冷暖、寒暑,中国所说的“阴阳”二气,它感动了外物,所以有花开,所以有叶落。所谓“物之感人”,是说花开叶落的“物”的现象,就感动了人的内心。“摇荡性情”,所以就使你的内心有一种摇荡的感动。“形诸舞咏”,所以才表现在你的歌舞、吟咏的诗歌之中。所以,人心之动,是物使之然也,也就是说“情动于中”的一个因素是外在的大自然的物象。而如果说外在的,没有感情的,没有思想的草木的荣枯,都能感动你的话,那么跟你同样的人类的悲欢离合,难道不感动你吗?像孔子说的“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所以,杜甫在诗中才写下来“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才写下来“三吏”、“三别”。

    像这些人世间很多人生的事情当然就更使你感动,不只是你自己个人的死生离别感动你,你看到别人的死生离别也同样地感动你,而诗人是有锐敏的感受能力和丰富的想象能力的,于是就不只是你自己的生活遭遇感动你,也不只是你看到别人的生活感动你,不只是你今天看到的当代人的生活感动你,古人及千百年前发生的事件也一样地感动你。所以,中国才有咏史的诗,“万古长留楚客悲”,“楚客”——屈原的悲哀为什么万古之下还感动了后代的人呢?所以,诗人就是要有一种中国古人所说的“民胞物与”之心,是“民吾同胞,物吾与也”。

    对事物我都以同情的心对它,更不用说与我同类的人类,我当然就更会有同情和关怀了。当然,最好的、最能感动人的诗篇是诗人从自己的喜怒哀乐,从自身的体验所写出来的。

    可是我前文说过,好的诗人有锐敏的感受能力,有丰富的联想能力,是“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不只是草木,不只是现在的人事,我所没看见过的,没经历过的人和事,都可以感动我,这才真正是一个有博大的感情、襟抱的诗人。

    微信公众号:草地周刊 文/叶嘉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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