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万人口的生生死死,都将在它的安静注视下永恒流转。这寂静无声中,包含着对人类命运的哀叹与感伤,远甚于一切语言、一切喧嚣、一切声响。
北京城里,大约有40多位急救车担架工,但自称“尸神”的只有眼前这位Z先生。他生性谨慎,不愿留名,对活人的恐惧似乎超过对死者的。从业3年,他保持着一年360天每天12小时的工作节奏,抬过的死者数以千计。最多的一天,他随车出动5次,来到4个不同的死亡现场,将遗体抬走。这其中包括一个澡堂塌陷后压死的赤身裸体的男子;一个与同伴打闹追逐,被尚未通行的天桥上一根比筷子更细的铁丝勒死的小学生;一个全身大面积烧伤的中年男人,在救护车上一路跟他念叨,告诉他自己母亲多大,孩子多大,自己无论如何不想死;以及一个被高速驾驶的摩托车甩飞的年轻女子,临死前她坚决地说:“先救我老公。”
命运的无常在这座城市里展现得淋漓尽致,甚至有些人走在马路上也会突然死去。应该是在400多条市管(及以上)道路上,分布着大约192万个井盖,下方是纵横交错的市政管道。井盖故障已造成至少14人死亡,其中包括一个2秒钟内彻底消失在母亲眼前、至今没有找到遗体的3岁男孩。而28岁的市民杨二敬,遇上了马路塌陷,坠入一口200摄氏度的热力井后被烫死。
北京的公交车司机除了谨慎行驶,还要防备在北京的立交桥或过街天桥上徘徊寻死的人。过去10年里,至少有18人从桥上飞身跃下。运通107路的司机就曾在一声巨响后,目瞪口呆地看着车前躺着一个满脸是血的年轻人,而砸中300路内环的小伙子则长时间趴在车顶,直到闻讯赶来的10名民警将其抬下。
这座城市的边缘有绵延600公里的野长城,至少有10人因攀爬而死,被发现时遗体通常挂在悬崖下方的某根树枝上。一对新婚夫妇的死因是遇到雷击,而一个下山时因抄近路误入野生动物园的年轻人,跳下栅栏便命丧虎口。
北京大约15万人有严重精神障碍,他们已造成了不少于10人的死亡。一名50多岁的女士曾被一个精神病患者突然拉开车门,一刀扎死;另一名50来岁的抑郁症患者,自制了23支手枪(其中14支有杀伤力),杀死了自己的父母和一位保姆。
在这座人口近2000万的超级大都市里,平均每天有241人死去。在各类非正常死因中,道路交通伤害居于首位。平均每天,北京约有2.5人死于交通事故。每年大约15人死于闯红灯,而8人死于互不相让。过去3年,北京至少25人死于狂犬病。
北京的7400多名消防队员,是最常与死亡打交道的人群之一。望京消防中队是这个城市现有的120多个消防队伍中相对年轻的一支。他们管辖着高楼林立、地下室密布的15平方公里区域,还需要定期检查所属的1120个地下消火栓。他们常常接到清理死亡现场的任务。有时,他们需要处理一具180厘米长的身体燃烧后剩下的一截黑炭。那是一个凌晨坐进出租车副驾驶,在车行至东大桥时往自己脑袋上浇了一瓶酒后,把自己点了的男人。他们中也曾有人钻进京承高速上一辆挤压变形的SUV,将四处飞溅的躯体一块块捡进塑料袋。去年冬天,4位队员轮番干了半个小时,才将几位遇难者从大白菜堆里扒拉出来。载着他们的大卡车追尾了一辆装有数吨白菜的皮卡,挡风玻璃碎裂,大白菜瞬间涌进车厢将人掩埋。
Z先生见识过各式各样的死者,但最后他们都会变成担架上那具蒙着白布的人形轮廓。他从不关心这些人的名字、死因和其他信息。在救护车里他常强迫自己把脸转向车窗外,想想自己到底有多落魄,才会干这样一份晦气的、日均收入仅67元钱的工作。
《人物》 2014.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