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宁夏及西北地区一条条公路、高速路的开通,一座座现代化生产基地在闽宁镇拔地而起。图为2020年正在施工中的位于宁夏境内的乌玛高速青铜峡至中卫段A10标段(无人机照片)。新华社记者 冯开华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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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 写:本报记者 王迎霞 策 划:赵英淑 滕继濮 林莉君
电视剧《山海情》的开头,水花、得宝等人跑出山沟赶火车;最后一幕,他们的孩子们相约偷偷跑回了老家,跑上长满了草的山坡。
这一跑,是青春,是岁月,是奋斗,是精神。
涌泉村即使搬了地方,他们的后代却永远记得自己从哪里来。
“我想讲个故事。”宽敞明亮的厂房里,沙金龙说。
村里有个男人,他一直有个梦想,想看看火车是什么样。听说闽宁镇有,他坐了一整天的班车专门赶来,守在铁路旁。
晚上火车经过,“咣咣咣”的声音震耳欲聋,他咧着嘴笑。
这人就是沙金龙的父亲。
很多年过去了,这位年轻人经常在想,假如父亲当年并没有带一大家子从老家搬出来,自己的命运会是怎样?
现在的他,硕士研究生毕业,开了一家生物科技公司,有十几名员工。
而老家,是以贫苦著称的宁夏西海固,曾被联合国公认为“最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地区之一”。
二三十年弹指一挥间,闽宁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沙金龙、马雅铃、王金虎、马成云等新生的“闽二代”也像秋天的庄稼,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
他们跟父辈不一样。
即便是父辈自己,亦不是旧模样。
“生活,很多时候就是源自一个梦想。或许这个梦想现在听起来很卑微,但就是因为它,让我们的人生有了更多可能。”说这话时,有一束光打在沙金龙脸上,很亮。
新家
20世纪90年代初期,银川市永宁县城西部有一片戈壁滩,叫玉泉营。
宁夏南部山区西吉、海原两县的1000多户百姓,一路北上,搬到银川近郊,建立了玉泉营、玉海经济开发区。这就是闽宁镇的前身。
“小时候的日子太苦了。”果蔬大棚里,马雅铃一边干活一边叹气。
生于1982年的她,老家在固原市西吉县王民乡。那是个靠天吃饭的地方,如果有雨,这一年基本还能维持生活,遇到旱年,连温饱都没法解决。
家里吃水要到几十公里之外的沟里挑,马雅铃就跟弟弟妹妹轮流去抬,清早出发,回来已是中午。抬水的时候,有一段路下面全是悬崖,只能贴着墙走,如果摔倒,水桶很可能把人带到崖下。
10岁之前,马雅铃一直在家带孩子,直到最小的弟弟会走路,她才跨进校门。
“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吧!”很多次,她都在心底呼喊。家里决定要搬的时候,她是最高兴的那个。
1997年4月份的一天,时任福建省委副书记、福建省对口帮扶宁夏领导小组组长的习近平带队来宁考察。两省区负责同志共同商定要组织实施闽宁对口扶贫协作,建设一个移民示范区。
他给这里亲自命名为“闽宁村”。
2001年12月,闽宁镇正式成立。此后,小镇陆续接纳了来自宁南山区6个国家级贫困县的6.6万余移民。
彼时的闽宁镇,铁路以东是大片大片沙丘,风沙漫天。老家是黄土地,孩子们没见过这种沙子,经常钻在沙堆玩到半夜。
晚上,月亮在茫茫沙丘的映衬下,看起来特别亮。这个场景,深深印在了沙金龙的脑海。
他家是最早一批移民,1991年这里还叫玉泉营吊庄的时候就搬来了,那年他两岁。刚来的日子并不比老家好过,妈妈到农场帮人削甜菜根,一天只挣6块钱。
用沙金龙的话说,“连学校的老师都得出去给人掰玉米,不然也没办法生活,贫穷到了可怕的地步”。
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闽二代”,更加向往外面的世界。
2009年,王金虎从闽宁中学初中毕业,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宁夏育才中学。
这所学校是宁夏回族自治区党委、政府借鉴内地举办“新疆班”“西藏班”成功经验的一项重大教育扶贫项目,按照自治区一级一类示范高中标准建设,面向南部山区八县区、红寺堡开发区以及各市县区所属移民吊庄点的初中应届毕业生择优录取。
“老师给我们讲外面的事,对我触动很大。我经常在想,为什么我们西海固这么穷?除了地域限制,肯定还有其他原因,我要去大城市看看。”王金虎说。
高考,他的成绩超过文科一本录取线30分。他报考了上海海事大学,被旅游管理专业录取。
与其说是选择这所学校,不如说是选择城市。
王金虎不知从哪听到这样的说法:如果不读研究生继续深造,本科所学知识5年后就淘汰了,很多人从事的职业并不与专业相关,大学更注重思维方式的训练。
带着这样的梦,他踏上了向东的火车。
就在同一年,马成云揣着与王金虎同样的想法,远赴海南大学求学。万里碧波,一直是他心之所向。
回归
东西协作、移民搬迁、防风固沙、黄河扬水、绿色发展……25年来,闽宁镇在国家的厚爱和支持下,与它的孩子们一起成长。
截至2020年底,6个贫困村全部出列、1633户7046名贫困人口全部脱贫退出;先后引进各类企业40余家,培育形成了特色养殖、特色种植、文化旅游、光伏发电、商贸物流五大支柱产业。
昔日的干沙滩,变成了“金沙滩”。
从这里飞出去的雏鹰,又陆续飞了回来。
沙金龙从宁夏大学毕业后,一度到伊利集团内蒙古总部做了研发工程师,专门开发淡奶油。两年后,他决定回乡创业。
“古人说三十而立,对男生来说,这个年龄段是一个分水岭,必须给事业选一个赛道。”沙金龙给自己设定的“赛道”是,用健康油脂做健康烘焙。
2018年1月10日,他成立了宁夏北客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租下2400平方米的厂房,10个月后正式投产。
目前,该公司已生产出手抓饼、蛋挞、油条等7种半成品,拥有4款油脂的专利权。
马雅铃初中毕业到银川读了中专,最后一学期被安排去上海实习。那是她头一次出远门,那个跟家乡截然不同的地方,她很喜欢。
半年实习结束,同学基本都回来了,马雅铃却选择留下。她自学拿到大专文凭,在上海整整待了10年,直到孩子出生。
回来后,这个女人一直没有停下折腾的脚步。
先是在闽宁镇政府“三支一扶”岗上了5年班,随后辞职卖过保险、做过微商,后来偶然接触到有机蔬菜,干了两年,一口气包下6个大棚。
她不光自己重新当起了农民,又把从北京师范大学毕业在京工作的大弟弟喊回来,两个人一起干。
读完本科的王金虎,正好赶上宁夏提出全域旅游发展三年行动,专业对口的他选择了回宁。
不过,理想和现实还是有差距的,他终究没干这行。
“当时我想,既然回来了,就要把学到的和看到的东西讲给这边的孩子听。”他借用村委会的会议室办了一期15天的义务培训,跟另外两个朋友一起,给七八十个小孩讲所见所闻,教音乐绘画。
王金虎告诉孩子们,你们必须好好学习,用知识改变命运。如果不好好学,将来只能和父母一样,早上4点起来扛着铁锹出去干活。而一旦上了大学,你会看到一个跟现在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次经历也让他发现了自己搞教育的潜质。
后来,他干脆跟同学合开了辅导班,外加一家书店。效益很不错,一年大概能挣12万元。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家人建议他考个“体面的工作”好找对象。王金虎不忍让他们失望,最终考进闽宁派出所,成为一名民警。
这一回,马成云没有跟他同步。
大四第二学期找实习单位,正好海口有一场大台风,他便来到闽宁镇上很有名气的立兰酒庄,后来留了下来,再没有出去。
家乡吸引马成云回来的原因,首先是方便回族的生活条件,其次是利于打通的人际关系。
“在外地你想啊,即便是简单的聚餐,我都没法跟他们一起吃。不能融入他们的圈子,怎么会有好的发展呢?”现在的马成云,已是酒庄的董事长助理。
他看好宁夏贺兰山东麓葡萄酒这个产业。
为了这份工作,他放弃了本已考上的镇政府的公务员。
视界
全国脱贫攻坚楷模、全国民族团结进步模范集体、全国乡村治理示范乡镇、全国特色小镇……闽宁镇在巨变。
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也在变。
毕竟,谁来振兴乡村,这很关键。
“我们和父辈最大的区别在于,我们的起点是他们努力的天花板。拥有更大的能力,自然就有更好的选择。”沙金龙一语中的。
他一直在强调技术和市场,这与他科技特派员的身份很契合,“自己掌控核心技术和产品质量,再想方设法把它卖出去,就这么简单”。
他的研发团队一共14个人,学历都不高,跟着他干了好几年。他把原本高深的技术深入浅出地讲出来,他们掌握得很扎实。
今年起,沙金龙计划在闽宁镇开烘焙店,专供半成品。
“万一烘焙师撂挑子,你的店怎么办?比如今天卖得不好,这些货怎么办?这种模式可以更好地控制成本。”从上海考察回来,他有了想法。
沙金龙发现,自2017年之后,国内所有连锁品牌都是从二三线城市往一线城市走,因此他打算把烘焙店做成标准化的夫妻店,再逐渐向其他乡镇及银川等城市辐射,进一步扩大就业覆盖面。
这就是沙金龙努力要做“生态烘焙店”的原因。
“到后面,我们释放的能量会越来越大,科技特派员的作用会发挥得更好。”他自信满满。
同样是种地,马雅铃不种传统的萝卜辣椒,她的棚里分别种了台湾的四季长果桑、福建的福红李,还有蜜瓜、水果西红柿以及新品食用菌,秋后移栽樱桃。
父母还是旧观念,不管种啥,先把化肥施上,马雅铃很多次都为这个跟他们“干仗”。
“我父亲不想着种经济价值高的品种,不懂得养土壤,他怕失败,不愿尝试。”她说,“有福建援宁干部、宁夏农科院园艺所和生物科技公司的专家做技术支撑,我就不担心那些。”
马雅玲父亲第一次在冰天雪地看到大棚里的青苗,一个劲地感慨:“前面大半辈子,真是白活了。”
不知从何时起,他经常默默帮马雅铃把大棚打扫干净。当女儿决定把儿子叫回来种地,他也没有反对。
马雅铃还有更大的动作。
她已经在给五六十户村民进行技术指导,了解到有科技特派员这个平台,主动向永宁县科技局提交了申请。
“我就是想帮助更多跟我一样喜欢种菜但经验不足的乡亲。传统种植效益太低,大家不该再苦而无果。”她笑起来,声音很亮。
2021年以来,闽宁镇党委、政府认真落实自治区党委十二届十二次全会部署要求,全力推进百万移民致富、城乡居民收入、基础教育质量、全民健康水平“四大提升”行动。
有两点,“闽二代”的感触高度一致。
最明显的是,他们在努力提升个人素质的同时,远比父辈重视对下一代的教育。
他们小时候,很长时间里学习都处于“散养”状态,到了初中,镇上才零星有了补习班,马成云就是那时才上的英语。而现在,他的哥哥姐姐虽然自己没念大学,对孩子的学习却非常上心。
“意识到了文化的重要性,这就特别好。”他说。
另外,他们遇事也不像父辈那样爱钻牛角尖。
老家的人多数都是“一根筋”,很容易被激怒。沙金龙对此的解释是,当知识面越窄,他就会用生命捍卫自己的观点,即使这是一个妄念,但在他看来,你摧毁了他的世界观。
年轻的这一代人,格局越来越大,懂得虚心倾听,懂得彼此尊重。
改变与进步,往往于无声处听惊雷。
情怀
“我认为闽宁镇就剩5年的发展红利了。”马成云端起一杯红酒,晃了晃,凝神看着。
一部豆瓣评分高达9.4的《山海情》,让这个小镇声名鹊起。一并火了的,还有枸杞、滩羊和葡萄酒,甚至西海固方言。
这个在海南待了4年的小伙子,西装板正,普通话带有浓浓的闽南腔,表达时习惯借助手势,看起来更像是南方人。
难道,他不该对家乡的未来持更加乐观的态度?
“我的意思是它还发展,但快速发展的黄金期就这么几年。没有好产业,农村很难脱贫,更别说振兴。但现在,闽宁镇有的产业其他镇也有,它真就发展得那么好吗?”马成云的神情严肃起来。
他希望闽宁镇不要因为《山海情》的热播盲目扩大投资,而是根据自己的优势理性发展。
在马成云看来,闽宁镇能发展成什么样,关键要靠父母官,“他们能量越大能力越强,闽宁镇会靠着目前的资源发展得越好;如果他们不太作为,以后可能跟其他乡镇没有任何区别”。
大家打心底都希望闽宁镇变得更好。
马成云的“父母官”三个字,让王金虎诚惶诚恐。当然,他并不是什么所谓的“官”,但马成云表达的意思他清楚,那就是作为国家公职人员,应该如何更好地为人民服务。
读大学时,希望工程就对他进行过资助,所以当他步入社会后,一直惦记着回馈。当年给镇上义务办辅导班如此,如今成为光荣的人民警察更是如此。
基层警力不足,王金虎经常加班,有时长达一个月都顾不上回家。在社区工作的妻子也一样,照顾儿子的任务便落在了老人身上。
谁都没料到的悲剧发生了:孩子还差半个月满两周岁的时候,在家中不幸溺亡。
而立之年的男人泪花闪闪。
“家里出事以后,有上级部门考虑到我的心情,想把我调过去,但我想了又想,不能走。”王金虎说,“首先我对这个地方是有感情的,其次,这里的人还有希望。”
是的,老乡还是比较倔,也不是很懂法,但王金虎愿意跟他们耐心交流,帮他们解决实际困难。因为他跟他们一样,都是闽宁人。
长眠在这片土地上的李双成,是立在他心里的丰碑。
2004年12月10日下午,李双成在闽宁镇开完最后一次党委会,很快就到银川市扶贫办任职了。就在回去的路上,他遭遇车祸抢救无效去世,年仅51岁。
5天后的追悼会,闽宁镇闻讯而来的群众整整坐了20辆中巴车,有些人从几十公里之外租车赶来,要看他们的好书记最后一眼。
马成云还清楚地记得父亲当时说,“你看这个人官当得这么好,肯定到天上当更大的官去了,他成了一颗星星,跟咱永远在一起”。
“李书记是为了给我们武河村跑三级扬水工程而出事的,我们村的老百姓咋能把他忘了啊。”王金虎尽管当时只有12岁,但“为人民服务”这几个字,已经伴随着李双成的形象刻在了他的心里。
自打4岁离开西吉,他一直没回过老家,直到参加工作后才专门去了一趟。站在已经废弃的院子,望着连绵起伏的土山,他内心涌动的只有两个字:感恩。
感恩父母,带自己搬出大山。感恩共产党,让闽宁镇发展如此之快。
只有真正把百姓装到心里的人,不管什么时候,百姓都会记得。
世间万道,概莫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