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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常调侃《西游记》中众多妖怪之所以命运不同,与其是否有“背景”相关。那些没有“后台”的妖怪,大多难逃被三兄弟兑换“功果”的下场。那么,哪个妖怪结局最惨烈呢?在我看来,大概没有哪个妖怪比几个蜘蛛精更悲催了。《西游记》第七十三回是这么描写的:
行者却到黄花观外,将尾巴上毛捋下七十根,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七十个小行者;又将金箍棒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七十个双角叉儿棒。每一个小行者,与他一根。他自家使一根,站在外边,将叉儿搅那丝绳,一齐着力,打个号子,把那丝绳都搅断,各搅了有十余斤。里面拖出七个蜘蛛,足有巴斗大的身躯,一个个攒着手脚,索着头,只叫:“饶命,饶命!”此时七十个小行者,按住七个蜘蛛,那里肯放。行者道:“且不要打他,只教还我师父师弟来。”那怪厉声高叫道:“师兄,还他唐僧,救我命也!”那道士从里边跑出道:“妹妹,我要吃唐僧哩,救不得你了。”行者闻言,大怒道:“你既不还我师父,且看你妹妹的样子!”好大圣,把叉儿棒幌一幌,复了一根铁棒,双手举起,把七个蜘蛛精,尽情打烂,却似七个暧肉布袋儿,脓血淋淋。
妖怪不但被扯着肚脐倒揪出来,成为人质后还遭遇师兄背叛,其绝望可想而知。在为原著里蜘蛛精的命运嗟叹的同时,从科技史角度看这一段,也有不少值得发掘之处。
从纺织工具中获得的灵感
在道观外,悟空是第二次面对把物品遮盖得密密实实的蛛丝了。之前在盘丝洞外他就已思索过采用何种对策对付蛛丝。当时他按着包裹洞府的丝绳,即举棒道:“这一棒,莫说是几千层,就有几万层,也打断了!”正欲打,又停住手道:“若是硬的便可打断,这个软的,只好打匾罢了。假如惊了他,缠住老孙,反为不美。”
对直接动手可能导致的后果,悟空颇为忌惮。在随后“不半晌”时间里,该难题一直萦绕于他的潜意识中,故而此次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得到答案:求助于一种新工具“双角叉儿棒”。由这个名称我们很容易想象出其形状,就是一端如牛羊角那样分两股尖叉,另一端为棒状,便于手握。它的使用方法类似于用叉子吃意大利面,叉起丝绺后旋转,乱糟糟的丝网总能追根溯源。可以想象悟空和70个小行者,每几个人最终可追索到同一源头,把那个对应的蜘蛛精拉出来。这时双角叉儿棒又起到把蜘蛛精身躯叉紧并控制住的功能。
悟空用来搅丝的双角叉儿棒在现实生活里可追溯到什么样的原型呢?
春蚕吐丝作的茧,并不会全部变成美丽的丝绸。除一部分上等蚕茧用于缫丝纺织外,次等或野生蚕茧则要经过缫煮,去除表面的丝胶,再扯松后制成丝绵。虽不像丝绸那样华美名贵,绵在中国历史上也很重要。它们可以塞进袍子或被褥,解决保暖御寒这个大问题。这类织物在战国两汉时期墓葬中多有出土,并与绢等丝织品在后世并列为征税品种。而且丝绵加工工艺简单,在中国以外缫丝技术发展滞后的区域,丝织原料都以绵为主。由于纤维形态相近,宋元木棉和草棉逐渐传播后,绵也经常指代它们。
丝绵和双角叉儿棒又有什么关系呢?让我们翻开元代王祯(1271—1333年)所著的《农书》,该书图文并茂地记录了许多纺织工具,其中有一种把绵捻成绵线的工具叫“捻绵轴”。它由下方插在木头或石头底座上的轴,以及竖立的叉组成。操作者把绵挂到叉头,用手捻成连续不断的绵线后,将线缠于轴上。这一工具在明清时期仍很常见,我们不但能从《三才图会》《农政全书》里看到从《农书》中摘引的对捻绵轴的描述,还能从《桑蚕提要》《蚕桑辑要》等19世纪的蚕书里看到更详细的记载。
到了清代,这种工具又称“绵叉”,“以铜为之,叉下镶木干(长约二三尺,粗如指)”。 《桑蚕提要》的插图里还进一步说明:“干长则竖立地下,干短则柱立腿上”。叉枝上挂丝绵,绵线下方连于“坠梗”之上。坠梗用竹制,一头留出空间穿过十余枚铜钱以使其下坠,钱外套长约六寸的芦管,坠梗另一头刻有较深的螺旋纹。
纺线时,操作者以左手拇指、食指和中指捻绵向下抽扯,右手拇指和食指接过左手所抽之绵,像搓纸捻那样将其捻成线,待其长尺余时,将线下端缠绕到芦管上,上面一截缠到螺旋纹里,继续边捻线边转动坠梗,就能把绵线越引越长,坠梗的位置也越来越低。待坠梗接触地面,即把螺纹上的线解开,缠到芦筒上。芦筒上的线缠成一大卷后,再换另一芦筒。可见这一工具虽简易,但巧妙运用下坠的重力和螺旋纹提供的摩擦力,可实现较高的效率。故王祯称赞它可助劳动者们“代纺绩之功”。
前面提到的蚕书涵盖着江浙和两湖等广大区域丝绸生产的情况,其富有特色的形态或许也为《西游记》的作者所知,并给他提供了灵感,让他想象出双角叉儿棒这样奇特又应景的工具。
古人对蛛丝用于纺织的期待
从这两回对蛛丝的描写,我们是否能窥得《西游记》作者对蛛丝这种纺织的潜在材料抱有期待呢?答案很可能是肯定的。蜘蛛精吐丝缠住物体后,从远处看,“那一片如雪又亮如雪,似银又光似银”,从细处看,“看见那丝绳缠了有千百层厚,穿穿道道,却似经纬之势”。蜘蛛精擅作瞒天大丝篷罩人,悟空反应敏捷,能“打个筋斗,扑的撞破天篷走了”,粗夯的八戒则见识过丝篷内部的景象:忽抬头,不见天日,即抽身往外便走,那里举得脚步!原来放了绊脚索,满地都是丝绳。据悟空观察,“那怪丝绳幌亮,穿穿道道,却是穿梭的经纬,顷刻间,把黄花观的楼台殿阁都遮得无影无形”。似乎在作者看来,蜘蛛精专长女红,手脚甚为巧慧,经纬穿织极快。
沈括《梦溪笔谈》里记载了广西和浙江一带可使人中毒的天蛇,并推测它可能是“草间黄花蜘蛛”。这种蜘蛛学名迷宫漏斗蛛,其网就以密厚杂乱而著称,法布尔形容它“到最后就织成一种密实的塔夫绸”,恰与此相应。可以说,《西游记》的作者和法布尔两人,虽时间相差约300年,地理位置也一东一西,但将蜘蛛结网与纺织相联系却似心有灵犀。
在中外古籍里,“唯虫能虫”,蜘蛛的禀赋常与蚕并称,如宋代洪迈(1123—1202年)列举了“蚕之作茧,蜘蛛之结网,蜂之累房,燕之营巢,蚁之筑垤,螟蛉之祝子”等动物的“工艺”天性。古罗马作家老普林尼的著作里对蜘蛛的介绍也是紧接在科斯岛野蚕之后。另一方面,又常有人从纺织的实用功利角度,认为蜘蛛结网价值远不如蚕吐丝结茧,如汉代扬雄《太玄经》说“蜘蛛之务,不如蚕之緰。测曰,‘蜘蛛之务’、无益人也”。
中国拥有数千年养蚕史,故对蛛丝几无所求。尽管蛛丝和蛛网在人们生活中极为常见,但由于蜘蛛难以大规模养殖,且蛛丝很难收集,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蛛丝仅有少数纺织以外的用途。直到18世纪以后,才陆续有个别追逐奇巧之人发明抽丝装置,把蜘蛛腹中丝线卷出,耗费大量人力收集到足够数量的蛛丝,织成手套、床罩、披风等物。和孙悟空除妖不同,织造蛛丝衣物几乎是毫无必要的,近年来人造蛛丝技术得到发展,我们还是让这种小动物待在草丛、屋角,安静地等待它们的猎物吧。
(作者系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