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07月12日 星期五
青青园中葵
任崇喜

物种笔记

    落葵,在诗文中多次相遇,但一直不知为何物。

    与它相遇,在苹果园里。柴门附近,一堵矮墙上,一丛葳蕤的植物,亮了我的眼。眼前的植物,藤蔓模样,茎长数米,绿色主调,叶圆如耳,叶上散布紫色小圆点,生动活泼,叶梗也是绿的,其上有果实,紫红色。

    问及岳父,他说是木耳菜。我疑心这是乡下的称呼,便把图片发在微信里。远在沪上的妻妹看到,回复说:紫角叶,学名落葵。

    紫角叶,为红落葵,原产于我国,又叫“紫葛叶”,日本人称之为“蔓紫”。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种葵北园中,葵生郁萋萋;朝荣东北倾,夕颖西南希”……葵,这一古老蔬菜,舒展着柔嫩的叶片,也在书页里妖娆,风采熠熠,以异样的文艺范,摇曳着我们的想象。

    “七月亨葵及菽”,先民的餐桌上,就有葵的身影。《内经·素问》中曾谈到“五菜”:葵,韭,藿,薤,葱。吴其浚的《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和《植物名实图考》,把葵列为蔬类第一品。元代王祯曾给予葵最高的评价:“葵为百菜之主,备四时之馔,本丰而耐旱,味甘而无毒。”这一先民日常食用的菜蔬,在明代后很少有人种植,以致“古人食菜必曰葵,今乃竟无称葵,不知何菜当之”。

    如今植物,名字中有葵字的,不在少数,如向日葵、锦葵、秋葵、蜀葵、黄葵、蒲葵……向日葵,为原产美洲的菊科植物;锦葵、蜀葵、黄葵等,为锦葵科王国居民;蒲葵,归属棕榈科氏族;秋葵呢,则是后辈的舶来品。落葵,有自己的部落:落葵科,冬葵、野葵都与它是近亲。

    对于落葵之名,《尔雅·释草》有载:蔠葵,蘩露。

    蔠葵缘于齐鲁方言,与棒槌有关。落葵的叶片,近似圆形,和棒槌的前端相像。落葵之名,在李时珍看来,是书写讹误所致,可谓美丽的错误。但有人不以为然,认为“落葵”之名,是因其“常蔓延于篱落之间”。古人发现,落葵叶片积存露水,果实下垂累累,如滴露,故为其取名“承露”“蘩露”等。

    正因为此,采葵亦有讲究。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古人采葵必待露解,故曰露葵,今人呼为滑菜。”民歌“采葵莫伤根,伤根葵不生。结友莫羞贫,羞贫友不成。”从葵菜种植之法,引申出交友之道,可谓语重心长。

    在民间,落葵的别名,多与食有关。落葵汁液丰沛,质地柔软,颇类豆腐,叫“豆腐菜”;其口感肥厚软滑,似黑木耳,俗称“木耳菜”。木耳菜,可清炒,可入汤,或涮火锅。汪曾祺曾经写道:“你可以买一把来,做个汤,尝尝。葵就是那样的味道,滑的。木耳菜本名落葵,是葵之一种,只是葵叶为绿色,而木耳菜则带紫色,且叶较尖而小。”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那是乡村的清新滋味;“且耽田家乐,遂旷林中期。野酌劝芳酒,园蔬烹露葵”,是丰收后农家的喜悦,也是诗人情寄田园的淡泊;“昨卧不夕食,今起乃朝饥。贫厨何所有,炊稻烹秋葵。红粒香复软,绿英滑且肥”,诗人对葵菜的情有独钟,表现得淋漓尽致。

    《诗经》中说:“乐只君子,天子葵之。”快乐的君子,帝王量才任用。一些释家弟子,因此把落葵称作“御菜”“皇宫菜”。

    落葵“八九月开细紫花,累累结实,大如五味子,熟则紫黑色”。其果实不能食用,小孩子拿在手里把玩,轻轻一捏,会猝然而裂,紫色的汁液四溢。古代妇女榨取汁液,用来做化妆品,色如胭脂,可以饰美人面、点朱唇及染布物。故而,落葵又有“胡燕脂”“染绛子”等别名。陶弘景说:“其子紫色,女人以渍粉敷面为假色。”孟诜在《食疗本草》说,把落葵种子取出蒸熟,在烈日下晒干,去皮后研磨细碎,和以白蜜涂抹在脸上,“令人面鲜华可爱”。这活色生香的场景,如婉约宋词,浸濡出一种意境,让人想起那些旧式女子,在墙里的秋千上,在花开的门楣下,不知是否会问“画眉深浅无”。

    落葵,又名藤菜、篱笆菜,生于路边草丛或灌丛边缘,在房前屋后的篱笆、矮墙上缠绕,让民居瓦舍栩栩生动。当年苏东坡被贬至广东惠州,耕读生活艰辛而质朴。“丰湖有藤菜,似可敌莼羹”,是他品尝过藤菜羹的欣然。他看到藤菜蜿蜒攀附于架上,茎叶肥厚多汁,方才明白,藤菜乃古之“葵菜”是也。

    台湾作家简媜,在路上遇见一丛野落葵,说是“在最荒废的角落,也可能照见小小的美好”。那种欣喜,必然发自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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