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9月15日 星期五
与来者握手的黄宾虹
胡一峰
靳尚谊《画家黄宾虹》

    桂下漫笔

    曾经有一位广东青年,25岁办报反对当时的政府,32岁做国会议员,42岁当教育部副部长,后来厌倦了政治,潜心治学,终成一代史学大师,他叫陈垣。还有一位青年,32岁时与少壮改革派往来,34岁在家乡习武练兵,试图武装反抗当局,36岁被人告发而逃亡,42岁继续从事反政府秘密活动,在家秘密制造假币,被人告发后再次逃亡,从此侧身书画、篆刻和出版,成为后人仰之弥高的一代艺术宗师,作品曾拍出3亿多的天价,他就是黄宾虹。

    黄宾虹和陈垣都出生于清末,年龄相差15岁,但赶上那个风云际会的年代,对于政治运动,他们并没有避之不及,而是入乎其内,出乎其外。更耐人寻味的是,离开政治漩涡之后,年轻时意气风发的岁月,并没有如风而逝,而是融入到他们的学术或艺术生涯之中。陈垣先生的史学充满实证精神,但并不冷漠,而是带有浓郁的经世精神和家国情怀,这一点早为后人公认。与史学相比,艺术的思想内涵有时更隐晦一些,然而,我们依然可以从黄宾虹的画论中读出早年经历的深层影响。我以为,忽视此节,便难以真正读懂黄宾虹的画。

    黄宾虹有一篇十分重要的文章,名为《国画之民学》,发表于1948年,是他在上海美术茶会上的讲词。文中说,“君学的美术,只讲外表整齐好看,民学则在骨子里追求精神的美,函而不露,才有深长的意味。就字来说,大篆外表不齐,而骨子里有精神,齐在骨子里。自秦始皇以后,一变而为小篆,外表齐了,却失掉了骨子里的精神。”从黄宾虹的来往信札中,我们可以发现,看重“不齐之齐”的“内美”,“骨子里求精神之美”,是他一贯的思想。早在1934年,在写给曾随他学画的黄居素的一封信中,黄宾虹就提出过,“整齐非方正,宜于极不整齐中求整齐,乃为得之。入观篆隶魏碑,其布白,处处排得不粘不脱,此虚实兼到之妙;处处排匀,一种馆阁字体,反成匠笔。”

    黄宾虹所倡导的“民学的美术”,以“内美”为追求,看中艺术家的“自得之趣”,而不是外在的名利。这也是黄宾虹课徒、论画所反复强调的。在写给女弟子朱砚英的信中,他反复告诫:“画家以少应酬多练习为要诀”。“青年视学画为游戏,偶尔动笔,即以赠人,终身为人服役不了,而自得之趣毫无,此是大病。”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还提出,“学画当如蝶之成仙,自乐其乐可耳”,而要达此境界,又需像羽化成蝶一样,历经“三期”,第一期学习笔法、墨法、章法;第二期如成茧自缚,此时不能落入“院体”,否则就“蛹入汤蠖,无生机矣”;第三期“丹成以后,随意所之,无不应节,如栩栩春风蕙带中,仙乎仙乎,虽凤凰不羡也”。

    其实,类似的意思,前人也有说过。比如,包世臣在《艺舟双楫》中就说,古帖里的字大大小小,“如老翁携幼孙行,长短参差,而情谊真挚,痛痒相关”,赵孟頫的字呢,“则如市人入陋巷,鱼贯徐行”。黄宾虹对《艺舟双楫》是极为推崇的,但他没有重复包世臣的话,而是使用“君学”“民学”这一对概念,更富时代感地表明了自己的艺术态度。这显然与他戊戌以来与维新人士乃至革命党人交游有关。正是后者发近代意识之曙光,构建起一套君、民对立的话语体系,为思想文化领域诸论题提供了一种新的言说框架。譬如,梁启超就把历史或史学分为“君史”“民史”,还认为盛行于西方的民史“中土几绝。”国粹派的邓实提出中国两千年来只是“君有学而民无学”。而邓实恰是黄宾虹从政治漩涡中抽身出来,在上海编《美术丛书》时的合作者。

    终其一生,无论作为学者还是画家,黄宾虹的朋友圈从没局限在书画界,而是广泛地与知识文化阶层交往,或许,在他内心深处,永远住着一个渴求文化大道的灵魂。这大概也是他历经清末、民国和新中国,始终充满自信地与来者握手,不曾被时代抛在后面的原因。由此想来,伟大的艺术家、学问家为什么总是诞生于伟大的时代,或许是因为那个时代萌生了先进的思想,而他们受到了这些先进思想的滋养。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无法指望一个思想暗淡的时代出现如陈垣、黄宾虹这样真正的艺术家、学问家,间或出几个老实的匠人,做些精致的玩意儿,作几篇馆阁体的文章或供人消遣的“艺术”,已属万幸。

    在上文提及的那篇作于1948年的文章中,黄宾虹还说,“现在我们应该自己站起来,发扬我们民学的精神,向世界伸开臂膀,准备着和任何来者握手。”八十年过去了,这些话依然振聋发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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