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吟泽畔
假名是个有趣的存在,在象形与拼音之间流浪,在出租屋里栖息,却安居了一千年。我不会做菊与刀式的解析,但感觉这些残缺的汉字恰好代表了日本在世界的角色。
从京都经大阪回家,歇脚心斋桥近旁的日航宾馆。在大阪站乘地铁御堂筋线,初见“心斋桥”的站名,感觉它像嵯峨岚山的清静,正可斋却几天的风尘。从地铁站出来,才见宾馆厚敦敦立在亮堂堂的大道,路两边杏叶缤纷,如一片片跳舞的阳光。银杏在大阪或许别有意义,因为大阪城的建立者丰臣秀吉就出生在一个银杏树绕的小村庄。银杏街令我感到亲切,在家里每天都要经过的;可惜家里没有如此鲜亮的阳光和蓝天白云。
心斋桥,似乎真的没桥,只是一个地名,在银杏的光影里,是大阪的宽窄巷子和春熙路,风物不同而人流相似。很多游客没来就知道哪儿有什么名店,该到哪儿买什么东西,去哪儿吃拉面螃蟹和章鱼小丸子……我出门不看地图也不学攻略,心随脚步,走到哪儿是哪儿,无意间就到了道顿堀河畔,河水从东流向西,有时间倒流的意味,令我错觉穿越回了威尼斯圣马可教堂背后的运河。不过这儿的船太大太普通,不如Gondola有情调,情景倒更像没有桨声的秦淮河。假如锦江也开船,不知会是什么景观,也许能重温老杜扁舟下东吴的千年梦。我喜欢有河有船的地方,潜意识以为水流与自然更亲近,而车流太机械,多了方便却丢了诗意——是的,我追溯爱水的原因,就追到诗了。
人在桥上——好像叫戎桥,听说是球迷欢呼跳河的地方——如果没有攻略的目标,可以自在无聊地看船看人看广告。四周的LED高低错落大小参差,随机却自然,让不同的角色各领风骚。相比之下,国内商业街的广告整洁规范,像受阅的队伍矩形似地从眼前经过,看倦了也没感觉,更难留下印象。在戎桥,一眼就会被那个格力高的永不停歇的跑步者吸引,虽然我不欣赏那种风格的漫画,但确实难忘了。
戎桥连接两根“筋”,北为心斋桥筋,南为戎桥筋。两筋都是弧顶天棚的购物长街,仿佛米兰大教堂外的什么二世长廊(Galleria Vittorio EmanueleⅡ),却不豪奢,就是小桥流水边的人家,仿佛带着民族自信和文化自信。日文的“筋”字很有趣,令我想起围棋的“手筋”,原来不知道说什么,现在虽然也不知道确切的意思,但有点儿感觉了。如果说河流是城市血脉,船和人是血里的红细胞,则河畔的“筋”就是河流在城市的“倒影”。可惜了很多城市的河流都是水自流却不能载舟,像患了贫血病。从前说城市像机器,今天看城市如生命,新的城市理念讲求“流的空间”(space of flows),人流,物流,能量流,信息流,这时都融入了桥下的水流。
从“脉”入“筋”,我就爱看店招,横的竖的红的绿的黑的白的强的弱的大的小的,凌乱缤纷,像八爪鱼舞着大爪招呼食客。突然发觉店招上的字更可爱,汉字和假名拼盘,如日式料理的麻婆豆腐,别有风味。日本人做马桶和电饭煲很精致,写字却任性,随便从厨房捡起一样东西就学米南宫刷字,颠张见了害羞,狂素见了停笔。假名是“残缺”的汉字,然而也是形质和性情的缩影,在中国书法里没有演主角的机会,这会儿都扬眉吐气了。
假名是个有趣的存在,在象形与拼音之间流浪,在出租屋里栖息,却安居了一千年。我不会做菊与刀式的解析,但感觉这些残缺的汉字恰好代表了日本在世界的角色。起了个日本“假名”的小泉八云(本名Lafcadio Hearn,也是一个多文化的融合体)来东方的第一天就惊异店招的文字,发现那目不暇接的街景正源于无所不在的汉字和假名。他曾片刻想象将汉字改成英文的效果,而我在想,假如将那些烂漫的“丐帮字”改用我们规范的简化的电脑体的汉字,会是什么凄凉的景象呢?在国内,我们只有在名胜古迹中才偶尔感受汉字的魔力,商家或许在店名和商标煞费苦心,却失去了对文字的感觉。
在物流与人流汹涌的筋脉网中生发这样的心思,别人还以为吃多了跑偏了。但心斋桥在哪儿呢?我还是想知道。颜回同学问夫子什么是“心斋”,夫子说就是“虚”,“虚而待物者也”——不知庄兄为什么将如此空灵的概念托给实诚的丘兄,更不知大阪人为什么用它来命名一座我看不见的桥。或许他们喜欢在这样的地方自我修养,学大隐于市,更学禅家“向镬汤炉炭里”避暑。来这儿的人,或忘我于物,或忘物于心,不论心游物外或心为形役,能忘然后才能尽兴。忘了就是虚了斋了。我的觉悟更简单:自己静下心来看别人热闹,就是心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