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怕入错行。朝胜自从入了记者这一行,常常不自信地问自己,是不是入错了行?
许多年以前,记者证除了不能到银行提款,几乎是无所不能。看看文革中为数不多的几部电影,记者明察暗访上情下达,最关键的时候记者证一亮,走资派当即人仰马翻!记者几乎是真理与中央的代表,有点像今天古装电视剧里暗访的钦差。能够入到记者这一行,简直是许多年轻人的梦想。
又过了许多年,中国进入了一个历史大转型时代。从政权的频繁变化,到经济的变轨转型;从人们的思想解放,到精神的反污防污……那个时代的记者如同置身于一个历史的加速器,想不狂热都不行。是不是铁肩,都要责无旁贷地担道义;有没有辣手,也会争先恐后地著文章!当记者,经历了那一段是荒唐,没经历那一段是遗憾。
于是,岁月到了今天。反观记者本行,有早年的同事,借助某一篇文章,或者某一位“伯乐”,四蹄一跃,转行从政。多年前促膝剪烛彻夜长谈的伙计,今日只能从电视和报纸上得见仁兄的尊容。也有以记者行当为跳板,以报纸电视为支点,手搭凉棚四下张望,日算千里夜观天象,找到一个上好的时机,腾身飞翔翩然落地。再相见时,已然是腰缠亿万的某董某总。回首往事,谈笑间报纸灰飞烟灭。
终于,不再怀疑是否入错了行。因为,这一行已经快要耗尽了洒家的生命。犹如女怕嫁错郎,都嫁了大半辈子,就算错也只有将错就错了。沧海桑田白马过隙,随着岁月的流逝,太太的批评越来越无威、越来越无力,以至于把语言都省略,就剩下鼻孔里的那一声:哼——。连“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怨气都听不出一丝儿了。所以,听到人家讥讽“防火防盗防记者”咱也就是一笑了之,不会拍案而起了。
记者当了大半辈子,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比如阅人、阅世、阅山水……罗斯福说:不是每个人都会成为英雄,总得有人坐在路边,在英雄经过的时候,给他们鼓掌,为他们欢呼!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记者一行的状元,也就是更加精彩地为英雄鼓掌、为英雄评说、甚至还会很中肯很善意地指出英雄的些许不足。您可以指点江山、评说历史,您却不能夺取江山、扭转历史。否则的话,您就不再是记者了。就像被“宫”了的史官司马迁一样,“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您就秉笔直书吧!
阅人无数,阅世炎凉,饱览山川,遍尝甘苦。这一行干久了也还有点敝帚自珍,既不能像民国记者那样笑骂文章,也不能像国外记者那样冷对刀枪。却又要担负着和他们一样的使命,并且比他们的使命还要多一层——为社会输送正能量。您就不仅是能不能犀利的事儿了,也不仅是怕不怕死的事儿了。您可以百折不挠,却还要百炼钢成绕指柔;您可以视死如归,却还要随方就圆滴石穿!
一位生命科学家朋友从美国回来,为他接风小酌。科学家朋友最近研发了一种可以阻断消除一段记忆的生物药。比如,有些人在经历了重大灾害之后,痛苦恐惧的记忆会影响他们终身生活。把这些痛苦恐惧的记忆消除,对于他们今后的心理健康将有着重大的意义。其实,定向消除记忆,在人们的精神生活中还有着许多今天看不到的意义。科学家朋友侃侃而谈,我们听得全神贯注。没料到另一位朋友举杯打断,他说不好意思啊,我不懂您的生物学专业,但是我想挑战你的观点。记忆是人类精神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用药物来干预、删除人的记忆,是不是对人权的一种侵犯?奇峰突起,话锋一转,几个科盲与一个生物学家,开始了一场科学与伦理的热烈讨论……
杯盏谈笑之间,朝胜胡思乱想,倒也不怕入错行,三百六十行,隔行不隔理。把每一行都做到了极致,不也是人生的一大快事吗?怕的是入了行却不爱,干一行却敷衍,那就成了天天后悔嫁错郎的怨妇。半年前,广东省中山大学校园改建,需要将一位在中山大学为师生们修了二十多年鞋子的鞋匠摊子清走。没料到这件小事在学校引起了热烈的反响,许多师生认为,一个二十多年的鞋匠小摊,已经融入中山大学校园生态的一部分,不应该随便就被清走。还不仅仅是修鞋不方便,更是对一个鞋匠二十多年为师生服务岁月的尊重。
不知道后来,这位被师生们敬重的鞋匠所归何处。我却为这一道温馨的人文风景所感动。再掂起写了四十多年“本报讯”的拙笔,心中也渐渐升起了不悔的倔强。
不知这算不算“工匠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