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7月07日 星期四
未来惩罚
文·保罗·库里翁 译·姚人杰
刊发在《自然》上的这篇微科幻原名《The Tiger Waiting on the Shore》,描写了一种未来的“仁慈”刑罚。到底是仁慈还是残忍,读过便知。

    我坐在一名身体像报纸一样叠起来的男子面前。他躺在床单上,呼吸发出沙沙声,肌肤下的血液流动清晰可见。塑料细管给血管输入营养,那些管子比血管更加健壮。我能听见许多声响,包括自己眼睛眨动的声音。我望着的人是我的儿子。

    我俩对彼此无话可说。起码是我对他无话可说,他则根本说不出任何话。我上一次见到他时,他还是个十四岁大的少年,坐在有机玻璃板的另一边,哭得失去了控制,因为我即将受到假死处分。

    如今我儿子是个九十四岁的老人了,我俩之间没有了有机玻璃板,而是隔着时间的消逝。再过十分钟,狱卒会过来带我回卧室。我的卧室很舒适——比这间病房更加舒适——但我不会在那儿等待很久。

    这是我有期徒刑的第二日。第一日时,我被狱卒叫醒,带去参加丈夫的婚礼。我注视着丈夫,他成功地在我缺席的情况下继续他的生活。有期徒刑的第三日,我认识的每个人都会死亡,而我会被释放出狱。

    我接受了自己的责任:非本意的过失杀人仍然是过失杀人。我杀害的那名男子的家庭拥有公众投票权,并且公众发话了。如今的公众在道德上过分拘谨——或者说,至少在那些年之前的那时候是这样——于是我受到人道的惩罚。

    然而,这仍然是地狱。是座确实压根不会伤及你筋骨皮肉的地狱,是座仁慈地让我消失在众人视野之外的地狱,但它是一座因其方式而无情的地狱。有期徒刑的第二日下午,惩罚几乎还未开始。

    我思索了一阵,等狱卒回来时,我是否应该抓住机会;但被警察杀死不再是种选择,有了下一代非致命性武器后,就变成这样,况且谁知道从我被送离人间起的几十年里,他们又取得怎样的进步?最好还是别冒险。

    另一方面,他们还能对我做什么?让我来想象一下,我设法制服了狱卒,逃离了临终关怀医院,用某种方法消失于街道中。我丝毫不知道如今的世界成了什么模样,我丝毫不知道他们说什么语言,也不知道其他任何被视为常识的知识。

    不。我会回到卧室,再次休眠,到第二天再醒来,那时是从现在算起的100年后。我会拿起所有囚犯都会收到的包裹,被释放到一群我的同类之中。他们像我一样,都是罪犯。像我一样,都是被流放者。我们会获得住所与食物,受到照顾。

    我们不会被要求佩戴手环或脚链。我们会在某个资源受限的社会模拟体里度过余生,正是那个社会令我们休眠,等我们醒来时,再将我们与社会隔离。那个未来社会也许不想要我们,但我希望他们会是……人道的。

    决定我命运的投票结果宣布时,我的丈夫——他在那时候已经开始了成功地继续自己生活的过程——试图向儿子解释,说情况没这么糟糕,情况可能更坏,我可能被判死刑。

    儿子看见了我丈夫所看不见的真相。死亡不算是道德拘谨的做法,在那时不算,然而另一种判决远远更坏。第一个晚上,我睡了十年:第二个晚上,我睡了七十年;我的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晚上,也许会持续一百多年;并且我会知道那个世纪的每一秒。

    我的人是昏迷不醒的,我的身体因为药物而代谢缓慢,但我的头脑仿佛是在拷问台上,感知到漫长的时间。我会有一百年来反思自己做出的事情,以及该事的后果,而且我唯一的记忆会是这件事:我那垂死中的儿子。

    他移动身体,换成别的姿势,他人生里的每张牌都褪色停歇了。他的嘴巴在动弹,像地底下活着的小动物暴怒时的嘴巴,小小的,既苍白又皲裂。他知道我在这儿。他试着要说话。

    我身体向前倾,这样我听得见他的声音。这些兴许是他的遗言了。这些会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番话。“我找到了你杀死的——”他开口说话,又突然打住,接着继续说“——男人的家人。”他睁开眼时,过去八十年的时光再次为我亮起。

    “这无关紧要,”我轻轻告诉他,“他们认为这是惩罚,但在你去世前见到他——这是我希望的事。”我向他伸出手——这是违犯协议的举动——他用手指抚摩起我的手背。

    “他们试图撤销判决。”儿子告诉我,我俩一起笑了出来。他们竟然想让时光逆转!要把精灵重新关进瓶中,把死者带回人间!对他来说,时间流逝如洪流,对我来说,时间蠕动如冰川——但总归只是往一个方向流逝。

    人人知道过去是异疆,但未来同样如此。我已经被送至遥远的未来,再也没机会回返。明日我会醒来,被冲上一处崭新世界的海滨,在那儿我会蹒跚而立,前向进入森林,去面对等候在那儿的老虎猛兽。

    图片来源:Na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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