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想随录
《白鹿原》我是高二时看的,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这本书给一个高中生打开了新的阅读世界——原来,除了老实地讲完一个故事,还有这样的小说,把鬼怪的故事那么自然(现在看,并不算太自然)地镶嵌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白嘉轩后来引以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这句“有故事”的话,真把少年的我震撼了。还有田小娥死后闹鬼的故事,白嘉轩们真是费尽了力气。那种不屈不挠不怕鬼的意志力,挺让人佩服,尤其是我少年时的确有点怕鬼。
《白鹿原》究竟是如何一部小说,我还无力去做历史评价,毕竟自己看过的长河小说太少。只觉得它和之前张炜的《古船》类似,与之后刘震云的《故乡天下黄花》也有点像。不管故事如何丰富,都设置了两个立场对立的家族,讲他们的斗争与和解,获胜和失败。其他的纷纭事件,都是家族故事大树上的枝枝岔岔。先说父一辈的事,再说子一辈的。有的说得重,有的说得轻。比如白嘉轩的女儿白灵,后来参加了在野党,结果被在朝的抓住活埋了。她的事说得比较简单,写得不算很细。设置这个人物的原因,大概还是出于把历史对家族命运的影响写得更体贴有质感的考虑。
自然,1949年,一切审判都来了。白家成了贫农,反而没事儿;鹿家此前几年拼命扩张,结果如纵欲过度的人一样,鹿子霖死于对历史变动的震惊,死得好像洗肾也没法挽救的尿毒症患者。历史在这里触及到家族命运的深处,个体、家族、传统,不管曾经如何折腾,全部洗牌重来。这倒叫人想起汉娜·阿伦特说过的,革命就是历史的“重新开始”。其实故事到了这里,已经充满了作者也许都不愿意看到的迷惘与虚无——任你如何起房造屋、血雨腥风、尔虞我诈,都斗不过形势。
陈忠实要说的,应该就是一种地方性、近代性的传统生态不可逆转的毁灭。因为他并未在其中浸淫太深(可能有过接触吧,他毕竟是关中农民的儿子),所以并无太多惋惜。只是收笔时流露出了怆寒情绪,因为作者明明要说这变动是好的,这“结束”是好的。我们看到的却只是历史如机器般的无情碾压,把一个纵然苦难深重却秩序井然的小小桃源给毁掉了。即使白鹿两家斗来斗去,也算是个避世的好所在。
有几个情节印象较深。一个是朱先生,作者确实想拿他当硕果仅存的古典圣人去写。生活朴素,去南方溜达一圈,连老婆纳的鞋底都被南方小文人给羞辱,结果气坏了,发誓不去南方。这写得倒很好。我觉得陈忠实的描写很有自以为是的地域偏见。读过汪曾祺小说的人,很难苟同陈对南方文人的看法——他们并不仅仅如此小气狭隘。假如稍微读些近代人的笔记,不难把南方文人写得传神(即使是闲笔桥段),但他写出的都是漫画里的人。朱先生烧日本兵头发的情节,记得曾被人写评论骂过“狭隘民族主义”,现在想倒是很好。若是利用好了,写成一种讽刺,该有多好?把朱先生从圣人摇摇晃晃的宝座上请下来,写一个方正老儒的的苦闷、狭隘、封闭自守,要是给他个悲剧结局才好呢!比如在土改时按恶霸地主成分被镇压。或者带出一个远笔虚写,说他文革饱受迫害,文革结束后咸鱼翻身,成了县政协委员什么的云云。
田小娥的命运也让人唏嘘。之前陈忠实把她当潘金莲写——一个被礼教和男人世界压迫的倔强女人。她死后的情节,反而进入颇为神奇的着魔状态。死了,闹鬼;烧了,还闹;好吧,我们建一个塔,把她压在底下。那一章结尾白嘉轩们总算胜利,想起来太真实太恐怖了!毁灭你的肉体不算,还要毁灭你的灵魂。所以我想,陈先生忘写了一笔,田小娥结尾时该被放出来——战争的炮火把塔震塌了,或红卫兵破四旧把塔烧了。
田小娥于是得到解放。让她的灵魂去嘲笑白嘉轩们吧……或者原谅他们,平静而高傲地变成很多蝴蝶,离开这个世界。哦,对不起,这是《僵尸新娘》的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