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3月26日 星期六
从绝望的悲观到不计后果的乐观
文·田 松

    ■写在书边

    漫长的等待之后,波士顿的春天终于来了。与北京不同,这儿的春天不但来得晚,而且走得慢,一步三回头。树们仿佛排着队,一定要等前面的绿起来,后来的才肯吐芽。花也一层一层地开,这一片红还在艳着,那一片白又闪亮登场。

    终于能够静下来写点文字。

    这本文集收入了与当下社会文化及人类未来有关的部分文章。文章发表在不同的场合,风格不够统一,只是按照大致的主题,分成了几个部分。

    我从上初中时就热爱科幻小说,算是资深科幻迷。1980年代中期,有五部美国大片悄悄地进入中国,在部分城市内部公映。作为长影的驻地,长春是其中之一。机缘巧合,我有幸成为《星球大战》在中国的第一批观众,一下子就被亮瞎了。虽然此后,我对星战系列的评价并不高。在2001年,央视十套创办了一个与科学电影有关的栏目“视觉”,我是最早的策划。科幻电影在其中的比重迅速增加,以至于到了后来,很少有科教片的空间了。这个栏目后来改版为更著名的“第十放映室”。其实,在涉足科普理论的同时,我就有了一部分关于科幻的理论思考。这一组文章的时间间隔最长。

    环境问题是当下最严重的问题之一,而且注定会越来越严重。很多人都把环境问题视为技术问题,相信未来的技术可以解决环境问题,因而,只要发展适当的技术,就有可能解决环境问题。但是在我看来,这个想法注定是要落空的。而且,所谓的高新技术不仅不会解决环境问题,反而会使总体的环境问题更加严重。在我看来,环境问题是工业文明自身的问题。所以它首先是生活方式问题,是观念问题,所以,是哲学问题,是伦理问题。

    动物伦理是环境伦理中的一个重要部分。引出动物伦理的路径很多,我喜欢从我们随处可见的一个口号“人类只有一个地球”出发。对于这个口号,常见的解读方式是:地球有限,资源有限,所以要精打细算,才能可持续发展。但是,这种思路依然是人类中心的,所谓发展,是人的发展,而且还要持续。按照这种解读,人类注定无法解决与自然的冲突和矛盾,环境问题将进一步恶化。于是,我在这句口号后面续了一句:“地球上不只有人类”!地球上的其他生命,动物和植物,同样有生存的权利。人必须学会与其他物种和谐相处,从而自然而言地引出环境伦理和动物伦理,并且,自然而言地进入非人类中心主义。从生态学的意义上说,没有任何一个物种可以脱离其他物种独立存在。然而,人类这个物种却企望凌驾于所有物种之上,把所有物种视为自己的资源。其结果,必然导致整个生态系统的混乱。

    关于“人类只有一个地球”这个口号,常见的解读方式不仅在观念上是人类中心的,内容上也是不充分的。我在这个解读后也续了一句:“有限的不仅是能源和资源,还有容纳垃圾的能力。”这是我的另一项重要的研究内容——垃圾问题。我从1990年代中期开始关注垃圾问题,2007年出版的文集《有限地球时代的怀疑论》就以“未来的世界是垃圾做的”为副题。我预言,垃圾问题将会超过能源问题,粮食问题,成为未来社会最严重的问题。垃圾问题不是枝梢末节的小问题,而是关系到国家未来人类未来的战略问题。2009年,垃圾问题在中国全面爆发,我把这一年命名为中国的垃圾年。从此,垃圾问题再也不会离开报纸的版面,再也不会离开国人的视野。

    很多人有一种幻想,只要有了足够的能源,当下的生活就能够持续,并且能够发展。我把这种观念称为能源崇拜。在这种观念之下,能源问题成了重中之重。并且,人们也幻想存在一种清洁的能源,这种清洁的能源能够由某种特殊的新技术所给出。于是,只要找到了这种能源技术,就会有足够的能源,而且不会有环境问题。这里收入的一组文章都是对这种观念的批判。

    我不仅不相信清洁能源,也不相信所谓的低碳技术。

    关于生态文明,有一种常见的解读是这样的:保留工业文明的整体结构,用清洁能源和低碳技术替换现在能够产生环境问题的能源和技术,就可以获得一个保留了工业文明各种好处的生态文明了。这种一厢情愿一方面麻痹了人们,使人们在工业文明的道路上继续奔跑;另一方面耽误了时间,将使我们错过停下来时机。

    真正的问题不是怎么样发展,而是怎么样停下来。工业文明是建立在廉价的石油之上的。没有廉价的石油,人类当下的生活一天也无法延续。而石油是有限的,并且石油产量在上个世纪已经达到了顶峰。在我看来,人类文明不会困于能源短缺,而将窒息于垃圾泛滥。北京及大半个中国从2013年开始的雾霾(气态垃圾),就是生态系统发出的一个危机信号!

    大限来临,不是逐渐的,而是突然的。有一个例子说明指数生长。一个池塘,长着水葫芦,水葫芦每天面积增长一倍,在大限到来的前一天,你还能看一半的湖面,但是到了第二天,整个湖面全被水葫芦盖满了。

    时间短的来不及叹息。

    其实,我是一个绝望的悲观主义者,从事实判断的角度,工业文明有着庞大的惯性,很难停下来。更何况,现在停下来还不是人类的共识,还有很多人致力于发展,唯恐跑得不够快呢。

    但是,从价值判断的角度,即使停不下来,我也只能奋力高喊,让我们停下来,唱一支歌儿吧!寒至极则暑,一个绝望的悲观主义者,却可以以一种不计后果的乐观主义去行动。

    (本文为作者《一触即崩》一书序言,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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